好多年沒見老穆了,偏今兒有電話給我,說要陪著家人來古城看牡丹。
老穆是我師兄。
老穆還不是老穆時就被我叫成老穆了。
這話聽起來有點兒繞。
老穆個兒蠻高的,精瘦,稍稍有些駝背,私下裏我把老穆稱為駝背五少爺。當然,從不敢當麵叫起,老穆至今也不曉得他還有這麼一雅號。要知道,非罵死我不可。
藝術係有幾個長相奇特的人,我曾說過,假若沒老穆,拍戲時地主沒人演了;少了金暢,狗腿子沒了;缺了大夏,漢奸上哪兒找去?這幾個人站一塊兒,我天,世界上就沒好人了。
老穆是個長臉,從側麵看像座被削過的山峰,有些陡峭,鷹鉤鼻,下巴很不情願地向裏收,大門牙,臉上還有個黑痣,長哪邊記不清了,反正挺錦上添花的。而且這痣太會長了,要沒,那臉就必然缺點兒什麼。這麼一整合,老穆比地主還像地主了。
係裏要拍個小話劇叫《半塊兒銀元》,老穆一看劇本,拍著屁股樂了,說這出戲裏沒漢奸,大夏也不能歇著,我出場要帶倆狗腿子,金暢和大夏一邊兒一個得伺候著我。導演說:算事兒。一錘定音,大夏不樂意也沒門兒。
我負責布景道具服裝化裝,擱現在叫場記,很唬人也很零碎兒。
正式演出時,老穆褐色長袍黑色團花馬褂,手執一根黑漆漆的拐杖。
金暢和大夏短裝打扮,跟電影電視裏出現的狗腿子一樣非常臉譜化。
我感到奇怪的是地主和狗腿子的發型居然一模一樣,全中分且打了發蠟,溜光水滑,蒼蠅上去都保管劈叉。
我一邊說不行不行老穆你這發型不符合人物性格,一邊把準備好的瓜皮帽硬扣他頭上。他不樂意。我說你得注意自己的身份,他倆聽你使喚,怎麼分不出主次呢?金暢把我拉到一邊,捂著嘴說:誰讓老穆頭發硬難收拾呢,今兒下午他專門跑良友理發店把頭發吹成五五開了,你那瓜皮小帽硬讓他戴,銀子豈不打了水漂?良友理發店當時在城裏最有名氣,一水兒的上海理發師,張口閉口儂阿拉什麼的,一進店好像到了上海灘。
地主家也不富裕啊……若幹年後看《甲方乙方》時,葛優飾演的老地主有這麼一句陰陽怪氣的台詞,我爆笑,總能想起老穆的中分發型來。
《半塊兒銀元》這出戲的時間背景是冬季,雪花飛舞,寒風刺骨,地主帶人上門逼債。開槍打死老佃戶時,也把他賣孩子得到的銀元打飛了一半兒。
我很敬業地趴在高高的木梯上,把撕碎的紙片冒充雪花一把把地撒下去,居高臨下看著老穆凶神惡煞般地將拐杖戳在老佃戶的額頭上,還咬牙切齒地說:我讓你死——這句話劇本上沒,老穆這叫現掛。
這家夥,畫個三角眼,粘了幾根稀疏的山羊胡,又把臉上本來就是“原創”的黑痣誇大了兩倍多,形神兼備,把個老地主刻畫得入木三分令人痛恨。我也沉浸在悲愴的氣氛中,差點兒衝到台子上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