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押著隨著一幫衣著淩亂不齊的人們,在條硌腳的碎石路上緩緩地走著。
他總是低著頭不願見人,似乎每個人都離他很近很近,又很遠很遠。
生活把人都剝光了,生活又巴人都包裝了起來。不知出於什麼樣心境,他見人已是一種痛苦,他更不願見那路旁負荷著濃烈色彩和雷霆萬鈞的標語、口號的牆壁,現在它們比人都興奮,都勞累!他踩著半凍半化的冰雪,移動著灌了鉛的腳步。空氣陰冷陰冷,陽光冰涼冰涼。
路邊被遺棄的荒草、垃圾上麵殘存著覆蓋了塵埃的灰色積雪。
他走著走著忽然眼睛一亮,在路邊上竟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綠點,大概隻有米粒那麼大,卻被他發現了。那不是別的,那是個剛剛鑽出泥土的小草尖。他不由心中一震,怎麼冬天還沒有過去,它竟頂著冰雪報春來了?
這對他意味著什麼呢?兩年多的“牛棚”生活使他心如死灰,他已以失眠為由偷偷攢足了足以長眠的安定……
第二天他又走過這裏,那點新綠已不見了,原來是被人一腳踩了下去。他心中很是悲涼。
第三天再經過這裏,他時仔細尋找,在那個腳印下又見到一點點綠色。啊!它還沒有被踩死。
第四天那一點點綠色又被踩進了泥土,仔細尋找也看不見了。這一腳可能太重,一連幾天都未見它再鑽出地麵……他萬分悲痛,想它也許已被踩死,再不會見得天日了!
這夜,他輾轉反側,不能成,一會兒心潮起伏,思緒萬千,一會兒頭腦麻木,眼前一片空白……他悄悄摸摸那包小心收藏起來的安定,還在褥子底下呢。難道他已麵臨最後的選擇?宇宙間萬物競存、生死拚搏竟是這般殘酷!
連日來他精神恍惚,飲食不振,可他每天經過這裏還是不停地尋尋覓覓,如呆如癡。啊!他意外地又看見了那點新綠,那棵殊死拚搏的小草又冒出尖來。他又驚又喜,激動不已,好個倔強的小生命!他不由精神一振,在那小草尖旁擺了兩塊小石頭,以保護這個綠色的希望。
冰雪終於徹底融化了,一場春雨過後,那棵剛冒尖的小草,精神抖擻地把半個身子擠出了地麵。還有許許多多的新綠也都一下子衝破了囚禁它們的冰寒,它們要給人間一片青枝綠葉,一個勃勃的生機……一天早晨又路過這裏,一個令人震駭的景象,強烈地吸引了他。一塊不小的石頭被掀翻過來,它身下那密密麻麻像韭黃一樣的小草迎風站立著。這也許是他人生中最富有意義的啟迪和激勵。他拋棄了憂傷,拋棄了懦弱,拋棄了自我輕賤,他要像小草一樣站立起來同命運抗爭。
終於,他也隨著春天的腳步走出了“牛棚”,不知什麼時候他那包安定,早已被拋入了下水道,他舒展舒展筋骨,挺一挺身腰,頓感到周身細胞的亢奮。抬眼望去眼前的世界,仿佛戲劇中的變臉術又換了一副麵孔。
一夜間失去了多少殘暴、多少屈辱、多少歎息、多少淚水……但是,他還常常低著頭走路,他想在風雨人生中,多看一眼那被踐踏的小草,是怎樣為頭頂上一片藍天而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