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非色這個名字是師父給他起的,隻是在洛陽所用。
非色非色,是希望他能看透這世間形形□□,不拘泥,不糾纏。
可從來到這世上的那一刻起,他們師徒就一直被困在無形的枷鎖之中——為他延壽。
長青、長青,如若能與樹長青……那該多好。
這天下萬事都有定數,凡事需按天命而行。
可他這個短命之人苟延殘喘在這世上,必然會亂了這定數。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遮掩容貌,不願讓人發現。盡管那容貌傾城,可隻要卦者相看必能知其中奧秘——他,不該活在這世上。
借命延壽。自弱冠以來,他一直與這四個字密不可分。不期然而來的冰寒噬骨仿若地府之使,要將他拖回深淵。寸寸肌膚瞬間成冰,那種從內至外的極寒酷刑是上天對他的懲罰。
他是個異數,逃脫了天命,得了鬼格,卻逃不了一生一世寒刑相隨。
從命相上說,他,左非色,早已是個死人。
左非色自認不是個好人,從來都不是。為了活著,他肆意挑選目標,借那些人的一世福運,隻換自己三年壽命。冰寒之苦那般煎熬,次次挺下來,他都如死過一般。可再怎樣,畢竟他還活著,不是嗎?
三年、三年……究竟要多少個三年,又要借多少次命,何時才能是盡頭?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也許某一日他厭了,便就去了……這世上也就沒了異數。
隻是,他現在還想在這世上多留一留。就像當初來洛陽,師父叮囑他的那般。
——“長青,活下去,盡你所能,活下去。這是你娘唯一的心願。”
於是,活下去,便也成了他,左非色的心願。
短命相,這三個字伴他走過兒時、少年,也許還會陪他一世。至少,以前的他是這麼以為的。直到遇見了她——那個無命之人。
~~~
那一次路過小楊村,他一如既往地遮掩麵容,卻不曾想見到了一月前卦象上早該死去的人——二皇子,韓蘇。
嗯?韓蘇這是逃過死劫了?
他一直知道太子對這位短命皇子的執著,也看出韓蘇命中可能會有的那一線生機。不過,那線生機太過纖細,怕是難以尋覓。
而如今,竟是讓韓蘇尋到了嗎?
他好奇地看過去,便見到了韓蘇身邊站著的一位女子,雖然她是男子裝束,可怎逃得過他的眼睛。
而隻那一眼,他便眉頭緊鎖——這女子竟然沒有命格!
“姑娘,請慢。”還未發覺,他便已開口攔住了欲要離開的兩人,提出要看看她的手相。
韓蘇很是緊張那位姑娘,立刻挺身擋在了前頭。他這才發現自己太過唐突了。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那位姑娘竟然主動接話,“什麼好處?”聲音清脆,表情卻是木然。
有意思,他起了興致。
而那姑娘後來的一句“想不到。算了。”更是隨性得很,這般灑脫的性子倒是很和他的胃口。
看著她離開的單薄身影,左非色不覺有了一絲笑意:這位姑娘倒是膽大,而且似乎很是脫俗。
既然和韓蘇在一起,那以後在洛陽自然還會有機會再見的。
“姑娘,有緣再見。”
第二次,洛水垂釣。有暗衛看護,左非色放鬆地卸下了麵具。倒是沒想到,會碰到她——那個無命女子。
而這一次,他知道了她的名字——無卦。
無卦,會起這樣名字的……應該是算卦之人。
他心中隱隱有了猜想。
無卦,無卦,她真的會是韓蘇命中那一線生機嗎?
無命之人是不是真的能夠亂天相,逆乾坤?
那一刻,他才是真真正正起了興致。
且看上一看,如果她真能逆了韓蘇的短命相,那會不會也能逆了……他的短命相?
~~~~~~~~~~~~~~~~~~~
想不到的是,很快,她就壞了他的好事。
上元佳節,正是一年好光景。
左非色本想按著捉拿程海的由頭將那茶館裏的男子都押了。
最近可能要有反噬,以男子祭祀去去冷寒之噬,也很不錯。至於借命一事……他已經選好了目標,正是上官一族。
好好的計劃卻被打亂了。
偏偏是麵前這個看上去身形單薄,麵色木然的無卦姑娘當眾揪出了程海,放了一茶樓的人。
……真是讓人頭疼。
很奇怪的是,他心中竟然沒有怒氣,麵對著讓自己要好生受一番寒噬苦的她,他竟然沒有絲毫的氣憤。
聽著她那些天衣無縫的話語,他不得不承認——她是個聰明人,不僅聰明,很可能還是個卦中高手。
而這樣的一名女子,讓他怎能不想一窺究竟。
左非色覺得自己有必要弄清楚一些事。
於是……便有了第二次洛水邊的“巧遇”。
得到暗衛的回報,他提了“杏花酒”前去偶遇。
想不到,她也喜歡杏花酒,兩人倒是有幾分一拍即合。
而這一次,他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果然會算卦。
不過,她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應是還沒有能力算自己。
這樣也好,自己算不了她,她也算不了自己。扯平了。
~~~~~
他誰也不幫,韓晟、韓蘇,這些人都與他無關。
外人以為他與韓晟為伍,其實他隻不過需要韓晟幫他做些事罷了。而那些事,自然指的就是借命之事。
至於韓晟為何幫他……他左非色要是這點本事都沒有,還怎能在國師這個位子上做下去。
他不想做什麼,也不願插手,隻想在一旁靜靜看著,看她是不是真能改了韓蘇的命。
而事實是……她沒有讓他失望。
春狩死局,被她輕輕鬆鬆挑離開去。韓晟下了狠手,就連洛皇特賜的吃食都想法動了手腳,可她還是保住了韓蘇,沒有傷到一絲一毫。
而後來,韓蘇更是在她的授意下求洛皇早早辦了冠禮,借天象最弱之時暗渡陳倉。
那一日危險重重,她竟是一一化解。
最後,更是在冠禮之時出手打斷了那個埋伏之人。
“大膽刺客!”
她那一聲倒是震驚四座。看著她滿目焦急、奮力一搏的模樣,左非色突然就羨慕了——韓蘇倒是個有福氣的。
橫空飛來的龜殼甩出三枚銅錢,一枚掉在地上,一枚擦傷了韓蘇,還有一枚……直直落入他手中的杯裏,濺起酒花,涼涼打濕了衣袖。
不動聲色地收起那枚銅錢,放入了懷裏。他說不清自己如此舉動的原因,隻是……不想還給她。
禁軍衝了上來,刺客自盡,四處亂成一片。他看到她跌坐在原處,臉色慘白,目光無神,心念就那般起了來,徑直走了過去。
“地上涼,起來吧。”扶起她的時候,他第一次牽到了她的手,纖細柔軟,帶著暖意。
無卦的眼睛看不見了,這倒是讓他有些意外。
不過,算卦之人,反噬乃是常事,她現在這樣應該不是很嚴重。
而且……
她反不反噬,自己似乎沒有必要管那麼多吧。心中的擔憂是不是有些過了。他暗暗斥責自己。
無卦的雙眼沒有焦點,卻寫滿了悲傷,那些悲傷漫天遍野,瞬間席卷了他,徹天徹地……
那一刻,左非色心中的羨慕突然就帶上了點點澀意。
直到很後來,他才承認那是嫉妒,嫉妒韓蘇能得無卦這般傾心相護。
忽略心底那些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聲音,他告知了她韓蘇無事而後就離開了。
準確地說,是有些逃似地離開了。
隻因他發現,自己對她關注過多,也過於上心了。
這,不是好事。
然而,轉身離開之後,他又鬼使神差地轉回看了一眼。
而這一眼偏偏就看到韓蘇衝下台來抱著她,倆人就像亂世之中的浮萍相聚,緊緊相依。
還有……她那一直木然的臉上竟然露出了笑意。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
她笑了?
她笑了……
該死!
這是左非色心中唯一想說的話。我們的國師大人莫名地不爽了。
收緊指尖,那上頭似乎還殘留著她的溫度,讓他……舍不得。
無卦,無卦……
他有些亂了,需要靜一靜,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麼做。
~~~~~~~~
鴻雁飛書,左非色與遠在西胡師父說了遇見無命之人一事。
意料之中,師父囑咐他要好好待她,也許能為他命中帶來轉機。畢竟已是短命鬼格,再差也差不到哪去了。
於是,國師大人有了心理後盾,堂而皇之地再次邀約。
自從上次韓蘇冠禮之後,他似乎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
這一次約見地點,左非色挑來挑去選了“茶不語“。
這是他想了許久的方案,派了暗衛在祈王府門口等了好些天才見到無卦出門。於是就很“順其自然”地將人邀約了過來。
等在茶不語的時候,左非色心中有著暗暗被自己鄙夷的情緒——期待。
好吧。他就是想和她單獨待會。
嗯……就這麼簡單。
那一身淡紫銀襟長袍也是他挑了幾遍才決定的。
不知為何,與她相見,他突然有了“為悅己者容”的想法。
唉……
見到來人,左非色很滿意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豔。
接下來的聊天,飲茶,喝酒,頗有一種老友相聚之感,格外親切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