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島美咲,是個不幸的孩子。
至少,她自己這麼認為。
隻要把不幸當成借口接受——在任何境況下,都基本能忍受了。她來到這座島是三年前。從成為了父親在東京地下賭場借錢的抵押品開始。
——現在還會成為借錢的抵押品,簡直就像是古裝劇。
一開始聽到時,她以為是開玩笑。實際上真變成這樣之後,她認為這一定是一千萬人中隻有一個人的概率。
沒想到自己就成為了那一個人。
說是借錢的抵押品,開始時她完全沒有自覺。她沒怎麼跟父親談過心,也就是所謂的冷淡家庭環境,想要高中畢業後隨便做點自由職業,但是——
“有個熟人介紹你去做一份薪水豐厚的打工。”
聽了父親的解說,似乎是娛樂中心的工作人員。聽到時薪2300日元這種超值價格,她沒有問清楚就奔過去了——結果就是,其中1500日元都要用來償還父親借的錢。
——沒錯。一開始是我不對。沒有詳細問清楚,那時起就失去借口了。所以我才這麼想,是我的運氣不好。為什麼我的頭腦就不能好一點呢。我頭腦不好,也一定是因為運氣不好。
——我知道,我知道的。這隻不過是個很遜的借口罷了。所以啊,潤,我隻告訴身為朋友的你哦。……嗯~雖然也有點希望你會生氣……還是該說,想要你嗬斥我呢。不過,潤生氣的時候,會讓人搞不懂到底是哪邊在生氣……哎,咦,等下,騙人的,我騙人的,我有在好好反省啦,所以所以不要不要把電鋸取出來啊不要、不要————
美咲跟潤聊起自己的境況時,潤都會像這樣舉起電鋸,直到燃料用完之前,絮絮叨叨地不停說教她。
“總之!美咲太狡猾了!說這種話,不過就是在為自己的不努力找借口,讓自己輕鬆一點罷了~!”
跟引擎音一起響起的怒吼聲。
確實如此,對她來說沒法找借口——但是,如果不把不幸當成借口來渡過難關——在這個“島”上生活就太艱難了。
最開始那件事的確是自己的責任——但實際上陷入隻能用不幸來形容的狀況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
她的工作是東區賭場的所有雜役。她對為什麼這種工作時薪會有2300日元感到有些奇怪——但第一個月,她就不情願地知道了其中的理由。
盯上賭場銷售額的強盜,一個月五次。
還有,被當做人質兩次。
如果隻是這樣的話,那還在工資範圍內,可以認同。但是,隻是住在這個島上,就有各種不幸向她襲來。
在城中被卷入槍戰四次。
卷入沒有槍擊的打架六次。
遭遇搶劫十三次。
被藍藍電波的DJ貨車撞到兩次。
還被卷入過其他大大小小的各種事件。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理由大多隻是出現在那裏而已,就會被卷入事件。
最過分的是半年前——在橋的入口附近,她看到了憧憬的西區幹部。
想要搭話而追上去的瞬間——自己和那個幹部之間的壁障爆炸了,堆在橋入口處的材料危險地將她活埋。
似乎是盯上那位幹部的恐怖分子所做的——爆炸結束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看到過那個幹部了。
她覺得是不是自己的不幸把那個人卷了進去,於是有一段時間連害怕都不敢表現出來。
鼓勵這樣的她的,就是東區的護衛部隊隊長,砂原潤。
她是唯一一個可以稱得上是美咲朋友的人,在遇到困難時互相商量和鼓勵。在美咲工作的賭場周圍,除了潤以外也沒有其他同年齡段的女生了。更為決定性的原因是——潤有很多次都把美咲從各種“不幸”中解放出來。
美咲被劫為人質或賭場被襲時,把她從危險處境中救出來的都是潤率領的護衛部隊。尤其是有很多次,她都是直接被潤所救的,於是她有種潤是救命恩人的強烈感受。
其實沒有潤的話,美咲至今為止已經死過五次了吧。
對卷入不幸的她來說唯一的幸福——就是遇到了潤。
——所以,她真的很感謝潤。沒有你的話,我一定連給自己找借口的空閑都沒有,就崩潰在這個城市裏。
在電鋸的燃料用完後她如此說道,潤一臉要哭的樣子說“沒、沒沒這回事……”低下了頭。雖然她知道有無引擎音時潤的落差有多大,但這種時候不管再過多久,她還是不習慣。
自己的不幸都是因為不幸。
隻是運氣不好。所以,現實的艱苦也是無可奈何的。
這麼想著忍受生活的艱辛,就可以抓住小小的幸福。
至少,她是這麼相信的。△
▲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幸或不幸。
這是子城——子城彼方的心情。星期四
白天
東區——拉麵店內《來來,紳士熟女小夥阿婆,為了拉回你們遠離的耳朵今天也將美好的電波送入你們心中!因為電波的力量連午飯也會增添一層美味。沒有人招呼的話就馬上退場,所以趕緊把飯粒送入自己耳內是最好的辦法。今天午間萬萬歲的嘉賓是——半年前作為“街頭藍藍傳說”嘉賓登場的地圖小朋友,霧野夕海!》
在一個人吃午飯的子城耳中,飛入了情緒高漲的奇怪談話。
稀奇古怪的說話聲從設置在城市各處的揚聲器裏傳出,在城中回蕩。
第一次來到這個島上的人會很奇怪吧——但這隻是“島”上的一道日常風景。
劫持了這座城市的放送係統,每天從早到晚不停擅自放送的海賊廣播“蒼藍電波”的島內放送。由蒼與藍得來的“藍藍電波”,島上的居民叫著叫著也就親切起來了。
現在放送的是“午間萬萬歲”。每天叫來嘉賓學習料理的製作方法——隻是虛有其表,這是個單純的談話節目。
這個放送局在島內的人緣關係很是了得,連東區首領吉塔爾林也作為嘉賓出演過十次以上。
於是——今天的嘉賓是剛剛13歲的少女。
“霧野夕海嗎……”
霧野夕海。子城對這個名字有印象。
記得是製作這個構成複雜的小島地圖的少女。
這座“島”原來就有複雜的地下通道,再加上增築的非法建築,把原來的設計圖拿來一比較就慘不忍睹了。
據說叫夕海的這位少女憑介自己的腳探索了各種“密道”——將其詳細地記錄下來,並做成了這座島的完整地圖。
——那孩子應該沒有父母吧。
年齡比自己還小一些,被雙親帶到這座島上,然後跟雙親生離死別到現在。
“……強行被帶來,父母又死掉了……跟被丟棄了一樣。”
子城停住筷子,眺望著一個揚聲器眯起了眼睛。
“——跟我們一樣。”以子城為中心的少年少女集團,“Rats(譯注:鼠的複數形式)”。
他們不是島上居民的小孩不良化,也不是從城外的組織流放過來的。他們沒有親人和監護人,隻是以子城為中心的共同體。話雖如此,並不是說幾十個孩子固定在同一個地方睡覺起床。他們使用最低限度的聯絡,分擔了確保食物和城裏居民給予的各種工作,過著有效率的生活。
但是,他們也不是無論什麼人都歡迎。“Rats”的小孩們有一個共同點——那也是他們的根源。
集中在“Rats”的少年少女——都不是出生在這個島上的,也不是自願來到這個島上。
是被父母或其他家人——丟棄在這個島上的。
子城就是八歲時被親父母帶來島上——等回過神時,就找不到父母的身影了。
背後的帆布包裏放著成堆的零食和寵物瓶裝水,但他還是無法判斷發生了什麼事,隻知道跟父母分開了,一邊哭著呼喊一邊走在路上。
但是——即使被路上的小混混不耐煩地踢倒,也沒有一個人幫助哭泣的孩子。在這個“島”上不存在警察或迷路小孩的救援中心。如果到新瀉或佐渡應該有所幫助——但不管去哪邊,都必須徒步穿越幾十公裏長的大橋——在那之前,子城連在已經化為一座“城市”的島上大橋入口都走不到。
從那之後過了幾天,他毫無計劃地啃著食物,隻顧繼續步行著呼喚父母的名字。但是——那時他看到了不該看的——或者說,是不得不看的東西。
那是一個非法滯留者放在屋外觀看的電視。
電視上正好在放新聞,但不知道為什麼畫麵上出現了自己父母的身影。
他慌忙跑過去——新聞裏正在報道自己被誘拐的事。
一開始他完全無法理解——但八歲的少年接下來還是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明明是跟父母一起來到這個島上的——為什麼父親和母親都說“在自己城市的公園裏,視線稍微移開一下就不見了”之類的呢。
——騙局誘拐。
當時他還沒理由知道這種單詞,子城不理解為什麼父母要做這種事。
隻有一件事——當時的子城疼痛地理解了。
——自己不被父母需要。
理解到這一點的瞬間,少年完全失去了可以回去的地方。
無論如何都想離開島,破壞父母的計劃。但是——實現之後又該怎麼辦。這不是借口,而是少年憑感覺給出的理解。無論如何都無法回到原來的生活了。從那之後過了七年。
他也漸漸開始遇到跟自己遭遇相同的少年少女。
——把孩子扔到這個島上,警察似乎也無法進行搜查。
這種傳言在本土傳開了,想要拋棄孩子的父母都接連把小孩丟棄到這個島上。雖說本土的不景氣越來越嚴重,但對有這麼多父母丟棄自己小孩的事實——子城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想。
——自己也是這樣,所以有其他人也是理所當然的。
子城作為最先被丟棄的存在,開始把這種思想的根源當作生活方式傳授給其他新來的被丟棄的孩子們。
看著聚集在自己周圍的孩子,子城注意到這也是一種力量。
於是少年——開始期望回到拋棄自己的世界。
如果什麼都不知道的話,也許還會滿足於這個“島”的世界。但是——這個島是個垃圾場——雜誌、網絡、電視————還有其他的眾多情報。
父母怎麼樣都無所謂。隻是,那個出現在電視裏,殘留在自己微弱記憶中的樂園般的世界。子城說這個如同沉船的“島”不是真正的世界,便為自己同伴的共同體起了個“Rats”的名字。
為了回到丟棄自己的世界。或者說,是為了複仇,
又或者——是為了盡量逃出正在沉沒的“島”————子城一邊回想著那份決心,一邊開始吸麵前的拉麵。
確實是十分美味的拉麵,但子城臉上沒有絲毫表示。
——這裏對自己來說隻不過是虛偽的世界。所以,沒必要在這種世界裏表現出不必要的感情。
店裏的樣子跟“典型的拉麵店”相差很遠,隻能坐兩個人的櫃台空間還有狹窄牆壁上強行掛上的平板電視。下麵貼著“禁止一口氣喝下辣油”的注意事項。一般沒有人會做這種亂來的事,但在這個島上什麼人都有。直到這段無所謂的文字為止,對子城來說,都不是什麼異常的事。
不隻是子城。“Rats”的同伴們也理解這個“島”的異常,他們都是些逼迫自己生存的孩子。
被真正的世界拋棄,這些孩子會有這種反應也很正常。不然就隻有憎恨的感情不斷增強,變成城裏的小混混們那樣——
但是,出現在廣播裏的少女跟他們“Rats”的人不一樣。廣播裏的少女十分開心地笑著,完全就像個人類。從她身上絲毫感覺不到她有向這個島上的生活認輸。
《今天夕海要傳授豬骨炒飯的作法,她打算隻教給我們哦!沒法吃午飯的窮人們就聽聲音來填飽肚皮吧!》
《呃,這是來自照顧我的飯塚餐廳的一份食譜!》
《夕海是飯塚餐廳家族的一員~所以就是所謂的老媽的味道?嘻哈哈!》
——如果我被誰領養回去,也會有些不同吧。
那樣的話,就不會陷入這種殺氣騰騰的狀況裏了吧。在這個最差勁的島上,能找到隻屬於自己的幸福嗎。
——算了。這種疑問隻會鈍化自己的行動。
是自己的運氣不好嗎?運氣好的話,就會像叫夕海的少女一樣——在這個腐爛的島上,像人類一樣笑出來嗎?
不對。跟運氣之類的沒有關係。
現在自己會待在這種地方——不是因為自己力量不足或別的什麼。如果把不幸的遭遇怪在運氣頭上,那人類就會開始放棄了。如果把一切都歸罪為運氣,就會忘記自己還要成長。
正因為如此——子城才否定運氣。
為了不忘記自己的決心。
為了不被“不幸”這種東西左右自己,獲得可靠的力量————“……我吃好了。”
子城還剩了大概半碗湯,把剛夠飯錢的零錢放下站了起來。
他小小的腦袋沐浴在店主渾厚的聲音中。
“喂小鬼。不好吃的話就不收錢了。”
“哎……不,很好吃啊。”
“……是嗎。謝謝了。哎呀,總感覺你一副很勉強的表情。”
子城露出無力的客套笑容,離開了小店。
——確實很勉強。
對否定這個島的子城來說,在這個島上做什麼事都需要勉強。
即使是吃一頓飯,露出一個笑容————
少年對自己的遭遇感受不到憤怒或悲傷,隻是無言地前行。
稍稍勉強一把,為了達成自己被賦予的工作。
收拾掉管理這個垃圾“島”的罪惡元凶、邪惡根源——居於西與東的兩個組織的成員。
那就是——他與“Rats”被給予的工作。
——輕鬆多了。
——比起接受這個“島”,比起接受這就是我們世界的一切,輕鬆得多的多。
——殺掉的也是“島”上的人。想到會讓這個“島”沉沒——心裏就很輕鬆。
——是的,我們要讓這個“島”沉沒。
——沉沒就可以逃走。
——為了逃到其他地方——我要用自己的手,讓船沉沒——△
▲星期四 傍晚
東區——地上部分、某處在廢墟之間,響起尖銳的怒吼聲。
“小看我嗎,你這臭小鬼!”
身穿灰色西服的男人拽起麵前孩子的手。
“唔啊!”
看起來像是十歲左右的少年發出短短的慘叫聲。他手裏的灰色手槍被彈飛到樹林之外。
“……可惡……大意了……沒想到、沒想到是這種小鬼……”
男人喘著氣,盯著手被完全壓製住的少年。
男人的側腹部滲出紫黑色,似乎是中了好幾發子彈。
但是男人沒有陷入痛苦或憤怒,隻是緩緩地捏緊少年的手腕。
“小鬼……是誰委托你的。”
一邊忍受著側腹部的疼痛,一邊提出最低限度的必要提問。
但是——
“不是小鬼哦。”
突然,從身旁傳來聲音——
男人的太陽穴受到衝擊,疼痛、憤怒和光線——在一瞬間全部失去了。看著像斷了線的人偶般摔倒的男人——子城小聲說道。
“是小鬼們。”
他的右手握著白色的手槍,槍身噴出同種顏色的硝煙。
“不是說了要瞄準頭嗎。”
“謝謝,子城。”
對麵無表情的子城,少年也麵無表情地道謝。
“沒事,對了,槍呢?”
“我想是飛到那邊了吧。”
兩人向灰色手槍被踢飛的方向一起轉頭看去——
那裏站著一位身穿賭場酒保服的女性——跟子城等人對上視線之後——她立刻轉身向人多的地方跑去。
更糟糕的是,逃跑的女性手中——握著一個小小的灰色物體。
子城立刻把槍口指向對方,但女人已經在“鼠”的射程範圍之外了。
“……糟了。”
樣子被看到了。確認了周圍沒有別人才開始作案,但此人似乎是不知何時出現的。如果隻是普通人就沒什麼問題——但子城記得剛才那套服裝。
——記得……那是東區賭場的製服。
事情麻煩了。雖然這麼想著,子城卻沒表現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