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老爹是從江北浦口乘渡船進入南京城的。那個時候,解放軍戰士用鮮紅的戰旗剛剛換下總統府門頭旗杆上的青天白日旗。老爹挎著德國造C96“毛瑟手槍”,胳膊甩得很開,步子邁得很大,滿臉喜悅,滿臉風塵,警衛員李娃和隊伍一步不落地緊跟在後麵。他們胸前釘著布章,是新的,上麵印有:中國人民警察。字跡清楚硬朗。
走在兩邊梧桐粗壯挺拔的中山大道上,太陽從天際線上升起,逆光下,挹江門模糊出現在眼前,向前,再向前,高大的拱門及向兩側綿延開來的城牆聳立巍峨。朝陽中,老爹頭一回見到這麼古老的墨黑色城牆,便上前拍了拍,那厚實那堅固,讓他若有所思地深深吸了口氣。
進入了城門,城市迎麵而來。老爹皺了皺眉頭感到很意外,這城牆裏圈著的盡是些山山水水。在藍藍的天空下,雖初春時節,微風徐徐,沁人心肺,山上依然鬱鬱蔥蔥,鳥兒衝上俯下;池塘小河清澈碧波,魚蝦跳躍;木結構的房屋或依坡而建或傍水而立,一座座,一排排,一點兒也沒有大都市的喧鬧和煩躁,如果不是隨處可見的防禦街壘和沙包,表明這裏不久前剛結束一場曆史性的大決戰,整整一幅如畫的風景。這萬物複蘇的景象,徹底顛覆了老爹對延安對蘇北老區無法磨滅的印象。
老爹收回不解的目光,正了正身體,正準備大踏步地往前趕,他們要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到達指定位置。忽然間,從右側鋪著青石塊的小巷子裏,跑出一個瘋瘋癲癲的小女人,她披頭散發,邊跑邊淒厲地叫喊著。
老爹沒聽明白她嘴裏嚎的是什麼,下意識地快步迎上前去。就在小女人一個趔趄將要摔倒還沒落地的瞬間,老爹衝上前雙手穩穩地托住。小女人一定神,見是個當兵的,又蹦又跳情緒更加激烈起來。老爹雙手用力,使勁晃了晃她,又晃了晃,才說:別怕,咱們是人民的隊伍!
撲騰了好大一會兒,小女人瞪著大眼睛看了一眼,好像清醒了,上氣不接下氣地指指身後巷子,再喘喘氣,祈求般地哭喊道:長……長官……你得救……救啊……小女人平時都是碎步行走,沒這麼瘋跑過,累壞了,話沒說完,頭一歪暈了過去,倒在老爹懷裏。
操!咋整的?老爹神情一悚,轉身將小女人交給隨隊的女警,在拔出駁殼槍同時,順勢蹭開槍機。這是個習慣,一陣輕微的戰栗掠過全身的神經末梢。老爹太熟悉這種感覺了,在曆次軍事與刑事混合型鬥爭中,每次投入戰鬥前,都會出現這種感覺。
老爹的肢體語言很明確,不用招呼。警衛員李娃和隊伍神情肅穆起來,摘下武器,做好了迎接戰鬥的準備。按照老爹的手勢,他們敏捷而迅速地從兩側包抄過去,將出事的那所房子團團圍住。
老爹拎著槍搶先一步衝進院子裏。對手顯然是個小劫匪,屬於趁亂“撈一把”就走的那一類,模樣說得過去,不算太猥瑣。小劫匪見已經無法脫身,順手將小女人的四歲兒子攬在胸前,一把磨得發亮的快刀一會兒指向老爹,一會兒抵在娃兒的脖子上,粗聲吼道:別動,都別動啊!擺出魚死就網破的架勢。
操,狗娘養的小毛賊!老爹心裏罵道。他第一感是對付這號人不能急火猛攻,他急你不能急,弄不好白忙活,得緩一緩。老爹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漫不經心地合上槍機,將駁殼槍收回到槍套裏。
劫匪眨巴眨巴眼睛,情緒果然有所放鬆。
用槍絕對沒問題,隻是別傷了娃兒。這一點,警衛員李娃羨慕得不行。因為老爹的槍法是公認的“百步穿楊”,也沒人懷疑他會劍走偏鋒。按照他的說法,“三點一線”那是靶場的上事兒,理論上也沒錯,實戰中,你要是按部就班地蹲那兒非要整啥“三點一線”,狗命非歇菜不可。你得心手合一,眼睛盯在哪兒心裏想到哪兒槍口就指向哪兒,那才叫真功夫。古代講究個百步穿楊,那時勇士們用的弓箭沒有準星也沒標尺,所謂百步穿楊靠的就是心手合一的真功夫。不過話得說回來,實戰中的神槍手都是子彈給喂出來的,打得多了,感覺自然也就有了。
心得歸心得,眼前槍是沒法用了,距離太近,子彈的衝擊波和殺傷力太強,如果造成二次傷害就等於失敗。絕不能丟掉頭一局,老爹把槍往後腰上一扒拉,背著手踱了幾步。
李娃打破沉悶,神情有些自豪,用大拇指比劃一下,斜著眼介紹說:這是公安局的趙處長。
小劫匪上下打量老爹,又打量一下,鼻子裏出聲:別說處長,就是他娘的首都警察廳長也奈我不得呀……有能耐就上,娃兒在我手裏攥著,是死是活,就看著辦吧,再說,這麼僵下去,對誰都沒好處嘛。
老爹的個頭比小劫匪高出半拉腦袋。老爹輕蔑地看他一眼,譏諷地說:沒錯,人是在你手上,不過是個還不懂事的娃兒,算啥能耐,爺兒做事咋能專揀娃兒捏巴呢?真他娘的沒出息!剛一照麵,老爹就開罵了。
四歲的娃兒還不懂世故,但看上去很有性格,沒有害怕的神情,眨巴著黑眼睛,瞅瞅老爹,又抬頭瞅瞅小劫匪,全然不知危險。那小女人腦袋靠在女警肩上,抽泣著,淚眼汪汪。圍觀的人站滿了四周,拎著心,手裏捏著汗。
在陽光下,小劫匪情緒有些激動,但還是忍住了。他清楚自己正處於進退兩難的絕境,此時就一個想法:盡快從這裏脫身,夜長肯定夢多。他想了想說:我不介意趙處長言辭的粗魯……恐怕你也沒啥辦法,要是來硬的,也就是個魚死網破。請處長大人三思,本人條件不算高,隻要大人您讓開一條道,這娃兒就毫毛不損地還給你。
狗日的,還學會了討價還價?老爹淡淡地一笑,不理會小劫匪的茬兒,語氣緩緩地挖苦道:小子哎,多大了?指不定胎毛還沒幹吧?圍觀市民一陣哄笑。
小劫匪似乎特別敏感,傷了自尊,按道上規矩,從來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嘛,沒見過這種不按套套出牌的。他反唇相譏道:多大了不重要……都一個鳥樣,備不住你年輕的時候還不如我呢。
嗯,這是實話。老爹心想這小子還可理喻,有戲,於是嘲弄:確實,我是沒你有兩下子,不過,爺們兒殺富濟貧仗義疏財,想做大俠得有個派兒是吧?沒見過誰見人就拔刀的。瞧你這副德性,啊?叫人笑話了不是?嘖嘖,讓老子很沒麵子呀。你小子哪兒人?他忽然發問。
城裏人。
城裏人?算不上爺兒啊。
怎麼不是爺兒?我是自謀出路。
啊,自謀出路?老爹大笑:你小子不地道啊,偷雞摸狗打家劫舍,專揀娃兒捏巴,就這點能耐?老爹臉皮一繃,突然大聲訓斥道:還自謀出路呢?放你娘的狗屁!爺兒不上戰場當劫匪,跟誰學的?啊?真他娘敗壞祖上的名譽,你要是老子的兒子,今天非賞你一粒槍子兒不可。
娃兒聽到這兒,覺著好玩,竟跟著“咯咯”地弄出了笑聲。
望著娃兒調皮像,老爹越說越來勁兒,竟忘了被他訓斥的對手是個劫匪,他不能容忍自己有這麼糟糕的兒子,他被兔崽子下三濫的行為弄得怒不可遏。
小劫匪被老爹劈頭蓋臉的訓斥給弄懵了,一時也沒緩過神來。他感到奇恥大辱,這不是老子兒子的問題,不是,這他娘的純粹是個務實問題,他的臉皮紅得跟猴兒腚似的,不由地爭辯道:哼,你說得倒輕巧,空喊口號誰不會?這單單是老子兒子的問題嗎?不是,你別盡給我充偉大,這年頭誰不見利妄為?你以為我願幹這種沒名沒分的行當……
局麵有了陡轉的變化,好像劫持人質變成了老子兒子的問題。老爹嘀咕起來:我咋發起火來呢,操,一著急把小毛賊當成了自己個兒的兒子了,還有點兒恨鐵不成鋼。小劫匪也在那兒傻愣愣地琢磨:我怎麼跟警察發起牢騷來了?貓就是貓,老鼠就是老鼠,貓鼠咋能一家?他沒遇到過這檔子事兒,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是好。
圍觀的看不明白兩人唱的是哪出,跟著哄然大笑。
老爹借著勢,往前挪了一步,離小劫匪一步之遙,嗬斥道:兔崽子,你給我聽著,快把家夥給我收起來,老子忒煩你這德性……說完,老爹指著院裏法桐樹上一顆來回搖動的鈴鐺果,拔出駁殼槍起手點射,鈴鐺果眨眼沒了,被打散的果絨隨風也飄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