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侖·波拿巴作古已經很多年了,再也沒機會氣得吐血了。這位法蘭西共和國大總統,不管他生前有啥希冀,也不管他生後有啥變化,曆史終究還是曆史。
自馬可·波羅以後,不斷有歐洲旅行家留下關於中國見聞的文字記錄,但他們都沒有像清康熙年間來到中國的荷蘭旅行家約翰尼斯·尼霍夫那樣產生重大影響,他繪製的一張南京大報恩寺銅版畫及大量畫稿,是歐洲最早以圖文並茂方式使中國形象化的代表作,以至於出版有關中國的文章時必用尼霍夫畫稿作為配圖,而唯一圖案就是那座大報恩寺。它仿佛成了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夢,洋人朝聖般來到南京觀賞這座寶塔,世界全在仰視中國。然而,曆史經驗表明,經濟輝煌不能解決一切問題,西哥特人攻陷羅馬城和蒙古人覆滅宋王朝,前兩者經濟都不抵後兩者的1%;1840年鴉片戰爭時,中國經濟占世界經濟總量的25%,遠遠高於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即便是甲午戰爭之前,中國經濟也要比日本好上許多。所以一個泱泱大國總是挨打被人欺辱,就不單是經濟問題了,如同一個巨人症患者,不是頭腦簡單便是疾病纏身,雖然腰包鼓鼓的不差錢兒。盛世危言,叫人清醒與理智,重整旗鼓,再創輝煌,得靠每個活著的人。
自然,叫人操心的還有位叫吉·雷登·司恰特——簡稱司徒雷登的人。東方雄獅的怒吼聲,傳遍整個世界,也傳到了美國使館寧靜的院落裏。盡管那兩扇灰色大鐵門始終緊閉著,但振聾發聵的回蕩聲還是從空氣中,從窗戶的縫隙裏鑽了進來。負責安全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大兵早已撤走,前來接防的是共產黨小警察,無疑宣告自己的使命已經結束。
那天小排長誤入使館邸,更加劇了老司徒的惆悵。他在那間乳白色為基調的大客廳裏,在那架黑色斯圖特拉牌三角鋼琴上,彈了數十遍貝多芬的《祈禱曲》。一副蒼老頹然麵孔倒映在被支起的烏黑錚亮的琴蓋上:兩隻凹陷的眼睛微閉微張,有棱角的薄嘴唇向下耷拉,臉上皮膚白皙而鬆弛,隻有那隻希臘式大鼻子還有點兒生機。老司徒為啥要彈奏這首格調低沉的曲子,他在為誰祈禱?恐怕都是問題,也許篤信耶穌的他本人就有這種習慣,別人多慮了。細細品味,一種難以言表的心情顯露無疑。
就在南京解放前夕,中外媒體報道了一個令世界震驚的消息:司徒雷登大使拒絕了民國政府的南下請求,堅持留在南京城。老司徒這麼做究竟為了啥?因為他已經看清了蔣介石的真麵目,開始後悔當初選擇支持蔣介石政權,而這也正代表了美國政界許多要人的心態。所以,當老司徒致電白宮請求留下,以便同中共新政權接觸時,得到了朝野有識之士的呼應。對老司徒留下的意圖,毛澤東代表中共中央起草回電:不要表示拒絕。
老人家批評是對的,維也納外交公約早就明文規定,大使館區域內屬於國家級禁區閑人免入,即便廢了人家外交官待遇,一個當排長的領著一幫帶著家夥的士兵縮頭縮腦地不請自到,即使不算啥侵犯動作,至少也是對老司徒臉麵的不尊重,再怎麼地,也得打聲招呼不是?幸好小排長受組織教育多年,做事兒還有點兒分寸知道深淺,要是碰上個天不怕地也不怕的愣頭青,冒冒失失地再和老司徒幹上一場,那吃不了真得兜著了。
老司徒有語言天賦,會多種國家語言,通常滿口浙江式普通話,有點兒老蔣的味道,隻是嗓音略顯沙啞一些。事實上,老司徒還會說地道的南京官話,那位莽撞的小排長不知深淺地問他懂不懂中國話,差點兒把他噎得背過氣去。在羅馬耶穌會檔案館裏有一組手稿,是三百年前利瑪竇和羅明堅兩人的共同作品。手稿中編寫的漢語,是利瑪竇按照明代官話的語音,用他設計的羅馬字母拚音方案記錄下來的。這組手稿的重要貢獻在於,明確記載了明朝官話的真實發音,證實明代官話就是典型的南京話,直至清末民初,就連哈佛大學教的漢語也同樣是南京話。那時,普通話還不知在哪兒攥著哩,小排長會不會自然得打個問號。
政委被派到南京,第一個想見的人就是老校長司徒,按常理學生個人拜見老校長名正言順,有一天政委就要出門了,可是想了想還是收回了腳步,由於各自的身份不同,雙方背景又處於尖銳對立狀態下,一位高級警官不去看望受苦受難的老百姓,獨自在那兒念啥師生情,別人不跟你算立場態度這筆政治賬,隻唾你一口“小資情調”,就能把你給淹嘍。老爹很理解政委的心情,勸他以後有機會再說。有沒有機會說不準,老爹把這事兒一直擱在心裏。
老司徒接手大使職務已70高齡,對於白宮的任命,他開出兩個條件:任務結束以後仍回燕京大學;允許中國籍秘書隨其赴美。然而,老司徒無力彈奏的《祈禱曲》,也許在為他不能實現自己的宿願和看不清剩餘人生道路而祈禱。
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冷落感,四周冰涼涼的,即便此時正是酷熱的夏天,最讓他懼怕的是孤獨。幾個月以來,南京城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汽車使館牌照被收繳,近百輛汽車隻能使用一輛,滯留人員隻好整日閉門不出,有的無所事事,睡大頭覺,有的清理行李,準備打道回府。
這些日子,老司徒安步當車,跑遍整個南京城,去尋找那些熟悉的人和事兒,可是沒有,大街上全是興奮而陌生的麵孔,就連往日進出自便的那些民國政府機關大樓也變得栩栩如生了,仿佛在告訴他你是個不受歡迎的人。他感到無所適從,望著興高采烈的腰鼓隊伍,一種時空輪回的失落感油然而生。他不想再出門了,就在這所房子裏呆著,他時常望著各校師生送給自己的紀念品出神。民國教育部的“一等褒獎狀”已經落滿了灰塵,那是46年元旦為表彰他在燕大服務有功,老蔣親自頒發給他的,他瑟瑟地從牆上取下來,擦去上麵的灰塵,放進箱子,也許隻有這張薄紙片才能給他最後一絲慰藉。
這天上午,他彈奏了兩個多小時《祈禱曲》,那種難以忍受的悲歎與沮喪,那種說不出口的淒涼與孤寂,都飽含在低沉委婉扣人心弦的琴聲中了。
很顯然,美國白宮任命司徒擔當大使,是想利用他對中國的了解及與各黨派間良好的人際關係,達到當朝政治家們所期望的國共調停。但是,盡管司徒先生桃李滿天下,無論在哪個黨派中都有一群身居要職、對他懷有敬意的學生,可單憑一個人老體衰的老司徒,已不能扭轉大局。在局外人看來,俄國佬走得莫名,美國佬留得意外。而在這之前,李代總統曾勸司徒趕快撤到廣州,老司徒的想法是:一旦撤出南京,便徹底失去了與中共接觸的機會。
老司徒就是衝著這個想法留下來的,他打算通過各種渠道接觸新生政權,打算向中共傳遞這麼一個誘人的信息:如果中國不共產化,美國幫助中國工業化。同時他親自起草了承認中共的備忘錄,準備敦促白宮承認共產黨政權,為他摯愛的人民和國家,盡最後一把薄力。一切都想好了,他把大部分使館工作人員打發走了,隻和中國籍秘書、幾個年輕助手留了下來。解放軍接管南京城的那個晚上,老司徒睡了一個好覺,整整一夜都沉浸在美好的願望中。
可惜,如此誘人的信息毫無價值,因為這個信息附加了絕對的政治條件,是所有中共人士不能接受的。新政府向老司徒義正言辭地指出:若要改善同中共的關係,必須同國民黨斷絕一切往來,停止向其提供軍事援助,不幹涉新生人民政權的內政,否則一切免談。意思表達準確清晰,而這個意思恰恰是白宮不願聽到的。
在這個世上,軍人最期望的是戰鬥,而外交官最期望的莫過於機會。這最後一搏,使老司徒碰了滿鼻子灰,他仍不甘心,認為南京的政治層麵不夠,也許不理解他所建議的偉大意義,尋思著前往北平,與中共高層人物直接麵談,順便看看燕京大學,以做最後的道別。動身前,老司徒還慎重地請示了白宮,萬沒想到,國務卿艾奇遜的回電大相徑庭,要求老司徒須於7月底以前直接撤回華盛頓,接著又命令他必須8月2日前離開中國。沒有態度也是一種態度,老司徒看完回電後,氣得將電文紙撕了個粉碎,極為後悔自己優柔寡斷,責問自己為什麼不能先斬後奏,即成事實,他想起一句中國的古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看來真是老糊塗了。不過,老司徒過於自責了,因為他已繼承了耶穌的品質,心地善良,誠實信賴,擔心撒謊會遭上帝懲罰。能不能去北平僅是個機會,而能不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則是另一個話題,問題是連個機會都沒有。
整整三年大使,已經讓老司徒精疲力竭,盡管他十萬分想回到燕大去過一種與世無爭的自在生活,但一想到要離開中國,失去一手培育起來的燕大,心中就有種難以割舍的滋味。老司徒最終聽從了白宮的安排,做好了撤出的準備。其實,在老司徒請示前,白宮已決定放棄大陸,將戰略防禦重點轉移到了日本,與新中國最終形成敵視局麵。這個轉移是戰略性的,用不著跟一個外派代表打招呼,老司徒隻落個悉聽尊便的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