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1 / 3)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老爹進城10多年了。在這期間老爹不時想起老家趙家坳,但都是一道忽閃的念頭。如今老爹畢竟是奔5的人了,思鄉心情不同於年輕人,趙家坳一旦從腦海裏閃現出來,便再也揮之不去了。於是老爹決定帶老婆和娃兒回一趟趙家坳。

全家動身之前,大丫發現了一個石破驚天的秘密,而且是有關自己身世的秘密。大丫已是14歲大姑娘了,又生活在幹部家庭,營養條件自然不同一般百姓,加上老媽百般疼愛,出落得亭亭玉立,成為左鄰右舍的一枝花,這免不了遭人評頭論足,而議論最多的便是大丫不像趙家人。小的時候大丫並不在意,但隨著一天天長大,心情日益惶惑起來。她找來鏡子暗暗端詳,看看老爹老媽和弟妹們,就是沒有自己的影子,咋看咋沒有,於是留下了一個很懸的懸疑,而給這個懸疑提供佐證的卻純屬偶然。

那天,老媽拿出戶口本去學校給二丫報名上學,由於家長多排隊耽誤了時間,回來時將戶口本隨手扔在客廳的茶幾上,就匆匆忙忙上班去了。巧的是,這天大丫放學回家也特別的早,她放下書包就收拾屋子,這是跟老媽學的。買糧用糧本,糧本見過沒見過戶口本,她便好奇地翻起來,上麵記載著全家六口生辰年月日,還有出生地,看著看著就生出了疑點,老爹老媽結婚的日子居然在自己出生日期之後,太不可思議了!這是誤筆還是另有隱情?老爹閃婚老媽被傳為一樁動人的愛情故事,大丫聽大人們說過,當時還挺羨慕老爹老媽的,並為老爹老媽愛情的浪漫與傳奇喝彩哩。如果屬於誤筆的話,就沒有必要費腦筋了,所有議論不過是叫人厭惡的廢話而已,可以不屑,血親流長牢不可破,但如果另有隱情呢?問題是隱情究竟是個啥,莫非自己是私生子或是棄嬰兒?這樣就不幹淨了。現在看來誤筆的可能性不大,因為老爹老媽是革命幹部,派出所不會亂填亂寫,否則就是對領導的態度問題。私生子問題也不會有,老爹閃婚老媽屬於一見鍾情式的結合,之前兩人不認識,談不上私生子,未婚先孕就更不會發生了。剩下的便是棄嬰問題,也就是說老爹老媽收養了她,是自己的養父養母,不是親生父母,問題是親生父母是誰呢?他們現在哪兒,為什麼要拋棄自己,寧可信其真不可信其假。

一大堆問題摧垮了大丫的意識,她猶如掉進一個巨大的深淵,四周全是猙獰的嘴臉,她無助,她怨恨,老爹老媽對自己的愛原來不是真情,是憐憫,是做作……大丫悲痛傷心到了極點,用戶口本捂著臉,坐在沙發上嗚嗚地哭起來,淚眼滂沱,打濕了戶口本……哭著哭著,聲音沒了,大丫猛然意識到這個家已不再是自己的家了,在別人家哭算個啥?沒人理解同情你。她忍住悲痛,一時又想不出辦法來,於是擦擦眼淚,盡量恢複自然,繼續忙自己的家務。

老媽平時是個很嚴謹的人,利利索索,然而百密免不了一疏。正是這個疏忽,徹底顛覆了大丫對老媽慈母般的美好印象,從此連心裏稱呼也給改了,改稱為:這個人。

這個人啊,在弟弟妹妹們小時候,總是喋喋不休地告訴弟弟妹妹們,不能撒謊,撒謊的娃兒會長出長鼻子,由於不想長出醜陋的長鼻子,就像小木偶匹諾曹那樣,弟弟妹妹們就信了,不敢撒謊。現在看來,這個叫弟弟妹妹們不要撒謊的人,原來最愛撒謊。弟弟妹妹們愛吃的東西,注定是這個人最不愛吃的,譬如吃雞肉,這個人總是說不愛吃雞大腿吃雞翅,而這些恰恰是弟弟妹妹最愛吃的,於是弟弟妹妹們心安理得地啃雞大腿啃雞翅,就在昨天晚上吃完雞,大丫透過廚房虛掩的門發現,這個人居然在啃剩下的雞骨頭。

還有一次,勇兒在家裏玩兒紙飛機,樓上樓下滿屋子地跑來跑去,這個人正扶著門框。勇兒沒注意,跑過去,猛地碰到了敞開著的大門,一下子將這個人的手夾住了,聽見這個人“啊”的大叫一聲,勇兒嚇得不知所措。這個人用另一隻手攥著被夾的手指,告訴勇兒,沒事兒,沒事兒的,媽媽不疼啊。這個人勉強保持著有些痛苦的微笑,讓勇兒不再害怕了。後來幾天裏,這個人的手指腫得像根胡蘿卜。都知道十指連心,哪有不疼的道理!這個人又在撒謊。

最不能容忍的是,這個人還會當著人麵公開撒謊。有一回吃葡萄,葡萄洗好放在小盆裏,讓弟妹們自己拿著吃。二丫抓起幾個葡萄,新高彩烈地跑到這個人身邊:媽媽,這給你吃。二丫是真心,這個人卻假惺惺地說:寶寶吃,媽媽是不喜歡吃葡萄的。大丫忍不住了,當即揭穿道:撒謊!我記得以前你是很喜歡吃葡萄的呀。可這個人狡辯說:二丫最喜歡吃,所以我騙她說我不喜歡吃,是想讓她多吃點啊。瞧瞧多虛偽的一個人,居然跟她一起生活了10來年。

老媽對大丫態度的變化一直蒙在鼓裏,雖然後來察覺出有啥問題,也暗暗反思過原因,最後權當少女對母親的一種純自然的反叛沒往心裏去,她認為,這種反叛不僅不是壞事兒,反而是好事兒,是少女走向成熟的必然過程,等大丫長大結婚生娃兒了,就會母性般地回歸了。再說這種反叛誰沒有呢?自己就曾經讓母親和姥姥傷過心嘛。

老爹隻關心他的那些事兒。既然做出回老家的決定,就得貫徹落實。全家人回鄉是坐著中吉普走的,原來的小吉普坐不下,是後勤處給安排的,舊車篷特地換成新車篷,車身油漆一新,顯得很精神。老爹領著全家老小先到家鄉所在地的縣公安局,縣局領導一聽說是家鄉走出去的老革命,立馬表現出極高的接待熱情,再三請求老爹蒞臨指導。老爹是低調還鄉,他心不在焉地在院子裏走了一圈,又走一圈,離鄉背井已經整整28年了,歸心似箭,於是沒著沒落地隨便說了幾句,便踏上了進山的路。為盡地主之誼,縣局同誌非常主動,先是搖電話通知下麵的公社,後又安排縣局唯一的吉普車和民警打頭陣,保駕護航。老爹一再聲稱低調還鄉,動靜不要弄得太大,縣局哪肯丟麵子,他沒辦法,若再堅持就不敬人情啦,隻好客隨主便。

趙家坳的父老鄉親們沒見過汽車沒見過這陣勢,從來沒見過,都以為發生了啥劈天大事兒,紛紛跑出來,將本來就不寬的進村道,擠得水泄不透。鄉親們再也想不到,當年的大峻娃兒竟然衣冠楚楚精神閃爍地活著回來了,而且還帶著水靈靈的老婆孩子回來了。鄉親們一直以為,大峻娃兒已經祭了山神,墳也修了,碑也立了,一到清明紙煙嫋繞,這娃兒居然還活著。莫不是山神跟老天爺開了個玩笑吧?父老鄉親們一下子沒了主兒,紛紛跪地叩拜,久久不起。

老爹頓時老淚縱橫。歲月滄桑啊,當年的老人剩下沒幾個了,同輩的也認不出來了,他們相互啟發回憶著,瞪著眼上下打量著,一再打量,終於想起來了,於是拍拍打打,相互擁抱,抹把鼻子抹把淚,娃兒們跑來跑去傳呼著。他們圍在老爹老媽和4個娃兒身邊,摸摸嶄新的汽車,看看大難不死活人現身的親人。老爹再一次想起那段冰天雪地裏近乎死亡的經曆,唏噓不已,謝天謝地,謝謝父老鄉親們。

老爹家的老屋在村子的東頭,曾經有三孔窯洞,有三間夏房,現在隻有一間半瓦房和一間小灶房,因年久失修而破敗凋敝,屋子裏已被鄉親們收拾幹靜,盡管簡陋,但老爹看著很親切。門口有一個牛槽,溝沿邊堆放著取暖做飯用的柴火,那黃泥壘的土灶,灶上被柴火熏得漆黑的鋁水壺,灶邊一堆新鮮紅薯,這讓老爹有種莫名的衝動:這才是山村,這才是故土啊!眼前的鄉親們多麼像黑土地裏的紅薯啊,溫飽時,你可以忽略它,甚至忘掉它,但饑餓時,它最扛餓,能救下你的小命!

跟老爹同輩的老王頭,跟老爹回憶說,那一年,大峻娃兒不聽勸,進山不歸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老趙家算是斷子絕孫了,還落個白發人送黑發人,老趙頭臥床一病不起,沒出幾日便離開了人世。

老爹小時候非常羨慕他爹的手藝,比如在山上密林裏分辨野獸的足跡,並在它們行經的路線上,安上用竹子和繩子做成的機關,隔天他帶著狗上山巡查,必然會背著野兔、黃麂甚至野豬下山。他還會把山上的毛竹枝條砍下,紮成一把把的掃帚,和黃麂、野豬一起背到山外縣裏去賣掉,換回一些生活的必需品。有些個傍晚,他會提著釣竿去到河邊,回來時手上就會拎著一串鮮活的野魚,魚用柳條串起,正如傳統國畫裏經常畫的那樣,那些野魚都有著好聽的名字,啥“紅絲棍”“白條子”鮮嫩鮮嫩的……這時老爹在想,若不是那年跟著倪鐵走出大山,興許自己的老爹就是他終生膜拜的榜樣了。

老王頭見老爹發愣,便咳嗽一聲繼續說:老爹的媽臘月裏連失倆親人,悲痛欲絕,終日以淚洗麵,哭瞎了雙眼。老王頭還說,老爹的媽到了也不知道娃兒還活在人世,好不容易熬到解放,又沒那個命。戰爭結束了,不少人從外麵回到縣裏,有人說在部隊上聽說過趙大峻,老王頭他爹就托縣上人試著給找找,結果還真給找著了,心酸,心酸啊,大峻彙過來的50塊錢,是在老太太去世3個多月後收到的,她老人家沒享到一點兒福,一點兒沒有啊。

老王頭喝口水喘口氣,看了一眼牆上老爹父母的遺像說,這事兒原來自己並不知道,是他爹臨死前作為遺囑的一項重要內容跟他交代的,在這之前,一直被他爹當作秘密擱心裏藏著,期盼著大峻娃兒有朝一日回來。這筆錢現在擱我這兒收著,前些年山裏遭洪水曾有過動用的念頭,最後還是咬咬牙挺過來了,現在派不上用處了,就物歸原主吧。老王頭說著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個小布包,皺巴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