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1 / 3)

老爹心裏很煩,他知道妻子的日子也不好過,自從她父母被弄進勞改隊後,教育局的政工幹部已經找她談過幾次話,無非是要端正態度,和父母劃清界限,最好能寫份聲明之類的材料,表明自己的立場,和父母斷絕關係。老媽不置可否,老爹聽說後大為光火,啥他娘的劃清界限?咋劃?不認自己的爹和娘,那你從哪兒來的?難道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他從心裏厭惡這種過左的政治運動。老爹對老媽說:別理他們,看他們怎麼辦,不行就回家,我趙大峻還養得起老婆孩子。

攝於老爹的威望,教育局的造反派沒有太為難老媽。

這種混亂狀態很快波及到各行各業。老爹局長的位置暫時沒有挪窩,似乎一時還沒人向他提出挑戰。但他的心情近來變得愈加不安,市裏的部委辦局傳來不少壞消息,那時從公安局大院走出去的幹部很多,市裏一開會席位幾乎占去半壁江山。老爹最擔心的是他的老搭檔陶石清,陶院長調到法院有些年頭了,聽說那邊兒鬧得挺凶,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他的消息了,估計凶多吉少。老爹幾次把電話打到陶石清的家裏,總是沒人接,又不方便隨意打聽。老爹急了,又把電話打到在市政法委辦公室工作的原手下的一個兵那裏,嘴上說兵,那是相對而言的,如今也是現職正處級主任。他一聽是老首長的電話,壓低聲音實話實說:陶院長栽了。

在中級法院最大的審判大廳裏,陶院長腰板挺直,坐在台下接受造反派的批鬥。

上個月底,在省政法委書記倪鐵被撤職打成反革命分子後,陶石清便算作倪鐵賊船上的人,也被停職檢查。本來在全市政法係統工作過的幹部都是在倪鐵領導下,彼此多少都有點兒聯係。滑頭點兒的人都及時轉舵,先劃清界限,再揭發一下老領導,就可以免責過關了。黨內鬥爭曆來如此,大家久經考驗,見怪不怪了。可陶石清卻沒學會滑頭,他對這種無休無止的黨內鬥爭已經厭惡了,他看到一些同僚為保住烏紗帽,紛紛落井下石,甚至編造偽造材料來證實倪鐵的反黨行為和證實自己立場上的堅定性,他感到深深的悲哀。陶石清是個知識型幹部,在大半輩子的對敵鬥爭中,並沒有消磨掉身上的書生氣,對是非曲直絕不含糊,最讓他不能容忍的是,曆次政治運動經驗告訴他,從政治上陷害別人,排除打擊異己以達到個人目的,這種卑鄙的手段在官場上已經成為風氣,這大大違背了他投身革命的初衷,也大大動搖了他對事業的偉大性的堅信。難道用生命換來的這場革命勝利到頭來僅僅就為了進行這些卑鄙齷齪的傾軋?陶石清始終認為,做人就如自己的名字,要玉石般的清清白白。

主持這場批鬥會的是造反派的小頭兒,一開始還留點兒情麵,他說:陶院長,不,陶石清,你也是革命隊伍裏的老革命了,早先在公安局做人的思想教育,轉入市法院後負責全盤工作,沒犯過路線上的錯誤,政治也還算清白,功勞苦勞都有,可你為啥就這麼死心眼兒呢?那麼多的幹部都做檢討,和倪鐵劃清界限,不是都過關了嗎?你為啥就這麼死腦筋呢?倪鐵給過你啥好處?你就這樣的堅持錯誤,30年的黨齡還要不要?職務還要不要?你好好聽著,我們今天是在挽救你,你現在必須表態,不說話肯定沒法過關!

陶石清慢慢地站起來,輕輕地說道:如果我沒記錯,這大廳是民國時期為審判革命誌士專門建造的,後來它回到了人民手中,用來懲治罪犯,體現的是人民意誌,可是非常遺憾,如今有人不分良莠肆意妄為,把一名跟黨走了數十年的幹部弄到這裏開所謂的批鬥會,這本身就說明了問題……既然這個組織,這支政法隊伍如此忠奸不分,這個黨齡和職務不要也罷。

陶石清話一出口,語驚四座,整個會場竟然沉默了足足3分鍾,那位造反派的頭兒還以為陶石清的腦袋壞了,答非所問在說胡話。自文革運動開展以來,他還沒見過這麼不識抬舉的人。他用手指著陶石清,又指了一下,才氣急敗壞地吼著說:你在說誰呢?啊?陶石清,你這是在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剛才的話,你給我再重複一遍?

陶石清平靜地說:好,我再說一遍,同誌們聽好嘍,我在大學時期就參加了學生運動,並加入了中共地下黨,從那時起,我就沒想過將來要弄個一官半職,我痛恨國民黨的專製和腐敗,為了中華民族的前途福祉,為了人民的江山幸福萬年長,而追求共產主義理想。如果我放棄優越家庭環境投身的這場革命到頭來和我的初衷相背離,那麼要這黨籍和職務還有啥意義?同誌們,今天既然是開我的批鬥會,念在以往大家是同事的份上,請讓我說幾句心裏話,可以不?

坐在主席台上的人左右看看,都怕粘上晦氣,所以會場裏鴉雀無聲沒人應答。

陶石清不緊不慢地說:大家不說話,就等於同意。同誌們,近來我徹夜難眠,常常在想,我們當初參加的那個黨現在在哪兒呢?在戰爭年代,我們的黨能夠團結一切能夠團結的力量,傾心接受和汲取來自各方麵的意見,使自己由弱變強並最終取得了革命勝利,可這些好的傳統和作風哪兒去了呢?我們的黨到底是怎麼了?難道穩坐江山之後,就不再需要人民群眾的支持了?打擊迫害,非要樹個假想敵,人為的把人分出三六九等,這樣做太渺小太危險了,這會毀了我們的黨啊。同誌們,大家都拍拍自己的胸脯捫心自問吧,難道你們真的認為倪鐵是革反分子?難道隻有栽贓陷害胡編亂造才是革命最堅決?你們錯了,如果聽任這種惡劣行徑蔓延下去,那麼將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成為受害者。曆史教訓值得注意,遠的不說,我隻想說說57年反右擴大化問題。那場運動以號召知識分子和其他黨派人士對執政黨大鳴大放開始,以無情批鬥、打擊和迫害知識分子而落下帷幕,事後中央高層也坦誠,當初要知識分子對黨提意見,提倡“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目的就是要引蛇出洞,讓那些牛鬼蛇神現出原形。結果懷著赤子之心大膽建言的知識分子,都被扣上了“企圖顛覆共產黨領導”、“反對人民政府”等等莫須有的罪名,要麼被撤職法辦,要麼是被強製從事高強度的體力勞動,或者被遣送回原籍和邊遠地區,甚至身陷囹圄。很多右派分子家破人亡,即便幸免者,也是受盡了各種冤屈。同誌們想想,那時新中國成立還不到10年,百廢待興,急需各種人才,偏偏這個時候,一場欲擒故縱、橫掃中國知識界的反右鬥爭,讓50餘萬知識精英慘遭迫害。這場運動是觸目驚心的,教訓是慘痛的。我想提個醒,任何一個健康的人對事物都有自己的認識和看法,很難達到一致,所謂人上一百五顏六色就這道理,這不可怕,可怕的是“殘酷鬥爭,嚴厲打擊”,以及對這種行徑的聽之任之,甚至有些人為保住自己的烏紗帽或攫取更大的烏紗帽,興風作浪,把昨天還是親密的戰友革命的同誌今天就往死裏整,沒有友情,沒有親情,不講誠信,啥正義,啥良知和責任統統被當作破抹布扔掉了,這才是最叫人心寒的。同誌們啊,曆史事實無數次證明,即使昧著良心企圖苟活於世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當一種極端做法露頭時,如果不齊心協力地把它製止在萌芽狀態,今天你做個與己無關的看客,到了明天,也許你就成了下一個靶子,如此這般惡性循環下去,幾乎沒有贏家,到頭來損失的隻能是人民的利益,黨的利益。我的話說完了,是不是這樣,請在座的動動腦子想想吧。

陶石清的話說著說著就變成了黑材料。幾位造反派頭兒迅速對視了一下目光,那目光裏飽含著憤怒的成分。主持會議的清清嗓子,威脅道:陶石清,你今天說的盡是廢話,不能證明啥,既然頑固不化,恐怕誰也救不了你了!

會場喧嘩起來,有人揮動胳膊高呼道:打倒美帝走狗陶石清,你必須向人民老實交代……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若不老實就砸爛你的狗頭!……啥他娘的老革命,肯定是混進黨內的國民黨特務……打倒現反分子陶石清,再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當老爹在辦公室裏聽說陶石清的遭遇後,臉色煞白,一人呆呆地坐了一夜,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以往勇往向前的豪邁激情沒了,心裏隻有悲涼的失望。

受大好形勢的激發,局裏幾位年輕的秀才坐不住了,躍躍欲試,他們背地裏串聯了幾位平時表現散漫受過處分的幹警準備成立造反組織,把鬥爭的矛頭引向局裏。事情反映到老爹這裏,他沒啥廢話,當即把那幾個挑頭的關了禁閉。

這事兒弄得很不適宜。周主任屁顛屁顛地跟著老爹身後一個勁兒勸說道:我說老趙啊,現在不比以往,人關他幾天就算了,事情不必過於深究。我還聽說有人把你告進了中央文革小組,說你是獨霸一方的黑大佬,阻礙和破壞革命群眾造反,捂著閻王殿的蓋子不讓揭。

老爹根本不識勸,也沒意識到這場運動的殘酷性,冷笑一聲說:警察聽人民聽黨委政府的,沒說要聽中央文革小組的,不就是個小組嘛,咋騎在政治局頭上屙屎撒尿哩?什嘛東西!這事兒你別管了,有啥問題咱兜著。

其實老爹無力駕馭這場運動,論級別,不過介於五、六品間的外派官,還當你是誰?此時,各分縣公安局在地方上狂熱的造反行動影響下,也愈來愈不穩定,表現出一種神經般的狂躁。以往革命經驗表明,人的激情一旦被某一種政治口號鼓動起來,最能表達崇高境界的莫過於咬破手指寫請戰書應戰書,調子很高,這是老傳統,無不展現出“舍得一身跨,敢把皇帝拉下馬”,不達目的不罷休,打敗美帝戰勝蘇修的堅強意誌,似乎一場“解放全人類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勞苦大眾”的大決戰就要拉開帷幕。他們群情激奮鬥誌昂揚,決心在這場為理想而戰中如何如何。

老爹認為這純屬無稽之談,自己沒一件像樣的衣服,褲腰帶勒了又勒,用啥去解救?荒唐!難道美帝蘇修還怕你扔顆精神原子彈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