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1 / 3)

亮兒聽說大丫她親爹自己的丈人爹還活著,也覺得不可思議,這麼些年了,回回祭掃陵墓都弄得悲壯萬分,如今烈士忽然現身,這烈士還能叫烈士嗎?有沒搞錯啊,叫人惶惶的。電話是老爹接的,應該沒有問題,為穩妥起見,第二天一上班,他請市裏統戰部門再從側麵給了解一下,但總的原則是:寧可信其真,不可信其假。

這時海峽兩岸的關係有了很大緩和,通商通郵通航包括兩岸人員往來已變為現實,沒過多久,王凱歌的情況便以書麵形式給予了回複。回複是他老人家親自捉筆寫的,真真切切好幾萬字,像交代材料,內容大概是這樣的:

本人叫王凱歌,係野司情報員,趙大峻的線人。南京解放前夕,我本來可以與妻子劉素蓮包括即將出世孩子過上和諧幸福的生活。可是遺憾,那時國共兩黨兩軍戰略態勢已趨於明朗,為保住最後的殘餘勢力,我受軍統局委派,從當時的京城出發,輾轉近2個月到達香港,稍事幾日被派往台灣落實軍統對台工作指示、對在台從事情報工作的人員進行考核,清理中共在台的情報網和情報人員。兩個多月後,我利用工作之便將搜集到的一批重要的國民黨當局軍事情報隱藏在茶葉包中帶回到香港,打算轉送野司。這批情報對我渡海作戰部隊極為重要,內容包括國民黨軍事集團在台灣西海岸軍事要地的駐軍、防衛情況,基隆、高雄兩地軍事要塞通信密碼,台灣地區氣象、海況等。由於赴台是絕密行動,我離京匆忙,而此時的京城已被人民解放軍解放,我無法以真實身份返京,從此與野司暨趙大峻失去聯係。至於當時國民黨中央社報道說,我死於意外火災事故,不過是苦肉計,目的掩人耳目,便於保密罷了。

於是本人無奈隻身返回國防部台灣本部。對中共的情報工作而言,此時的形勢更為嚴峻,當局集中一切力量,抓獲大批在台中共地下工作者及進步人士。那時中共派往台灣的洪國式情報組引起蔣氏父子高度重視,即令嫡係台灣保安司令部彭孟緝親自查辦。彭司令果然不負老蔣重望,派人很快打入洪國式的情報小組,秘密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這個情報本人早已掌握,因洪係中共社會部序列,而我為軍隊情報係統服務,沒有上級指示,雙方決不允許發生橫向接觸,而我已和野司失去聯係,無法將情報送出。新中國成立的這年底,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社會部在台情報組遭到破壞。保安司令部破獲中共台灣省工委,抓捕中共在台灣的各級組織領導人,更為嚴峻的是,台灣省工委書記蔡孝乾叛變。翌年春節過後,保安司令部開展拉網行動,破獲洪國式情報組,該組成員全部被捕。

所幸的是,本人正好從台北市到達台中市,準備取得出台證,因而逃脫了抓捕。其實本人已經身陷囹圄,因為這個情報組有個成員叛變,他在大陸時就知道我的情況,但我並不認識他,保安司令部根據他的交代早已封鎖了交通要道及機場、港口,並派出大量軍警加緊搜捕我。當時我並不知道危險來臨,巧的是那份剛到的稽查令就擺在行動科的桌子上,還未展開落實,被我偶然看到。我嚇出一身冷汗,但沒有慌亂,利用這個時間差,我迅速處理掉身上的文件,並在台籍共產黨員掩護下,逃入阿裏山。我掘地為穴,以野菜充饑,過著野人般的生活。在人跡罕至的大山裏,無論條件多麼惡劣,我赤膽忠心,心向新中國。在與台胞接觸中,我還宣傳黨的主張,與他們同甘苦,結下了深厚友誼。

我老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以致被台灣當局控方宣布為失蹤人員而撤銷了該案。但藏身地的暴露完全出於意外,那年秋天,一名堅持鬥爭的台籍中共地下黨員被捕,他供出了我的藏匿位置。保安司令部聞訊迅速調集軍警,實施拉網式搜捕,我發現異常試圖做最後的一搏,但終因寡不敵眾,於次日佛曉被捕,這時我在地穴裏度過了8個年頭,早已經麵目全非,以至頂頭上司來認我時,連連搖頭,最後通過比對指紋,才確認了我的真實身份。

我這人有個毛病,就是信奉男人要有男人樣,咋整不投降。彭司令把我關進軍法處監獄,使用離間計,說我的妻子劉素蓮被共匪共妻後不甘侮辱自殺身亡,出生才三天的女嬰被丟入茅坑而溺水身亡,對外則宣稱我已“棄暗投明,為黨國效忠。”我深信這都是胡謅,目的是瓦解我的意誌。

本人蟄伏8年的經曆,讓台灣朝野嘖嘖稱道,保安司令部專門編輯、印製了萬餘本圖文並貌的宣傳小冊子。史學家稱,為一個將受立斬決的中共情報人員專門編一本書,這在民國情報史上絕無僅有。在獄中,本人堅信隻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革命意誌不動搖,叫案偵組束手無策。該案經過軍事法庭三次過堂,均以用非法手段企圖推翻政府並加以實施的罪行,認定我罪大惡極,似乎不判死刑不足以平民憤。蔣總統,哦,應該叫“蔣該死”,他得知案情後很感興趣,朱筆一揮:此案係多年前所獲,為何延至今日始決?愚怠!但念及王之忠節,可免一死,以儆效尤。

哈哈,蒼天有眼,我於不幸中撿回一條舛命,在大獄裏一蹲就是二十多年。那一年,蔣介石辭世,兒子蔣經國順勢接班。小蔣從年輕起便與老蔣對著幹,1925年曾就讀於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在那兒他加入了共產黨,老蔣“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後,蔣經國發表聲明,聲討老子背叛革命,並在蘇聯的《真理報》上發表譴責蔣介石的公開信。在獲準回國後,念及蔣家血脈,小蔣被老蔣安排在奉化溪口“補課”“洗腦筋”,讀《孟子》《曾文正公家書》,研習《總理全集》《十五年以前之蔣介石先生》。小蔣究竟有何心得和反思,他不說,估計沒人會知道,但權柄一到手,他離經叛道,卻是有口皆碑的。他頒布新政,大赦天下釋放政治犯,開禁在台大陸老兵返鄉探親,緩和兩岸敵對關係。我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走出大獄,重見天日。

這麼些年來,最讓我牽腸掛肚的就是妻子劉素蓮和她肚裏的娃兒,是小子還是丫頭一直惦記著,而我能堅持到今天大多也是因為娘兒倆。四十多年啦,物是人非,我曾試圖找找,先是給東南沿海寫信,因為我從當時的中央日報戰況報道中看到,那時野司主力渡江後揮師東南解放了福建、廣東直到海南島,結果查無此人。隨後又給東北、華北、大西南寫,寄出的信有百餘封,可回複的隻有十來封,幾乎是石沉大海,失望甚至絕望,幾乎喪失了活下去的信心。

這一晃又是許多年過去了,一日,我又想起老領導趙大俊,就試著寫信,寫了一封又一封。叫人巧的是,和我同在一個老兵寄養院裏的陳將軍,以前是軍統的人,退職有許多年了,很是熱心,他聽說我給大陸寫信找人,便主動幫著建言獻策。陳將軍說,國軍退出京城以後,擔任首任共黨警方治安處長的人叫趙大峻,不過此峻與彼俊是否一人,他說不上,但是值得一試。他繼續解釋說,那年,軍統局費了很大勁兒,秘密布置在京城的“詹姆斯行動組”,就是這位趙大峻給破的。他說他很佩服這位趙大峻,是條硬漢子,那位“黨國最優秀的同誌”被活捉後,趙大峻還大氣磅礴地給毛人鳳發了一份電報,這在兩黨隱蔽鬥爭史上實屬罕見。電報把毛局長給氣得吐血了,因為至此軍統在京城的潛伏力量全軍覆沒。他還說,電報是他親手送去的,內容記不清了,但對趙大峻這個名字記憶深刻。此峻因破該案有功,榮升為共黨的公安局長,再後來,陳將軍被調離軍統序列。

其實陳將軍還隱瞞了一段不好意思說,詹姆斯行動計劃,他是主創人員之一,趙大峻的那份電報不僅讓毛人鳳局長氣得吐血,也把自己的高血壓氣得犯病,腦袋差點兒被衝得報銷。王凱歌是共黨那邊的人,洞穴藏身8年,委員長筆下留人,自然有一定的道理,要是不動腦子地和盤托出,這老臉還往哪兒擱?讓對手笑話了不是?不過這一段,他後來還是說了,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說得很淡泊,他說已經風風雨雨幾十年了,誰是誰非,就讓後人定吧。

說來也是,老天爺是公平的,好事兒總給那些執著的人留著。經過迂回了解,此峻果然是彼俊,但一字之差,這一錯又用了近10年,要不是陳將軍,估計隻能去陰曹地府……

相會沒去陰曹地府,卻是在燦爛而明媚的陽光下。一輛加長版的紅旗轎車速度漸慢地駛下了機場高速,穿過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沿著寬闊平坦的大馬路駛入那條僻靜的坡道。洞穴藏身8年、榮戴半個世紀烈士華冠的王凱歌回來了。

亮兒奉老爹之命帶車去機場迎接王凱歌,也就是自己的老丈人。興致勃勃的王凱歌一路避而不談大丫,隻是一個勁地嘖嘖稱讚家鄉的變化。在他的記憶裏,進出城是有這門那門的,而且早了出不去,晚了進不來,城門下總有警察士兵站崗檢查你的通行證。此時此刻,王凱歌對城牆的感覺與老爹剛進城時的感覺差不多:人心沒了,城池再堅也照樣把你給破了。汽車在輕鬆愉快的氣氛中抵近趙宅,在小樓院門外停住,喇叭“嘟嘟”響了幾下。

王烈士左右看看,不放心地問:咋地,到了?我咋沒見到城牆城門呢?

亮兒當然知道自己接的是誰,他很識理,沒有冒冒失失見了王凱歌就認丈人爹,因為這需要一個過程,至少也得等老爹自己的義父應允後才是,不然有違情理,於是他含而不露道:老人家,都二十一世紀啦,誰還惦記著這個?

關於城牆問題,倒是有個故事。那年,蔣介石要拆城牆取城磚蓋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就是那個從廣州搬過來的黃埔軍校,決議一出,輿論為之嘩然。阻擊最為激烈的當屬市長劉紀文,他將皮球踢給了國民政府。同時劉市長還以城牆不拆,則各門名稱自應即時改正為由,分別籲請蔣介石、譚延闓、胡漢民、蔡元培、於右任、戴季陶,請他們為城門題寫新名,理由是“本市各城門舊有名稱,頗多封建思想,實非革命時代所應存”。大畫家徐悲鴻也來撐場子,直斥此事件是西湖雷峰塔被毀之後的“續貂之舉”。以致於孫科專門呈文,強烈地要求保留城牆,他說:這是中國的象征,拆掉它將是巨大的錯誤。劉市長的籲請得到了諸君的呼應,如此一來,這些城門就有了護身符。內外夾擊下,拆城之舉最終未能實施。

拆城事態漸漸平息後,人們私下議論,劉紀文究竟何許人也,區區市長竟敢如此大膽不聽招呼?原來,紀文與美齡之兄宋子文是好友,在子文撮合下,紀文與在美國讀書的美齡訂下了“千年百合”。美齡回國後,老蔣一見傾心,橫插一腳。紀文兄卻淡然一笑,表現得很大度,遂即與美齡妹解除了婚約,致使蔣、宋在炮竹聲中得以完婚。而對劉老弟的回報,蔣總司令力薦他出任南京特別市市長。所以對拆城一事,老蔣即便怒火在胸,卻也無力發作。

如何安排這場曆史性相會,老爹琢磨了很久。市政協和統戰部門倒也不失主動,說願意提供一切方便,因為英雄歸來,不,是烈士重返人間,怎麼也是全市人民的光榮,不盡地主之誼說不過去。老爹不想出風頭,他還是那麼得倔,說會麵純屬私事兒,幹啥弄得興師動眾?別拉拉扯扯叫人說閑話啊,於是公務性活動全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