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慟哭(1)(1 / 3)

睡沒多久,阿妲子就醒了。她是被一個噩夢驚醒的。一塊豆腐似的月光穿過小窗戶,嫩嫩地涼在床前。阿妲子不禁起了一層冷意。她聽見自己的心怦怦的一起一落,好像槌子在舂米一樣,沒多久.心裏便是一片米末了。她回憶不起噩夢的詳細情形,隻記得一個像是車輪的淌著血的怪物怪叫著朝她頭上輾來,她急中生智,就趕緊醒了。現在,那怪叫聲已煙似的消散了,隻有自己的心跳,和寂靜的黑夜一下一下地頂撞著。她還聽見土樓在黑夜的懷抱裏發出一種神秘而幽長的聲音,似乎那就是土樓的鼻息。她從未聽過這樣的聲音,這使她覺得恍若夢中。看來,真實並不可靠。它和夢境沒什麼明顯的差別。

立根會不會出事呢?她心裏徐徐升起一個念頭。這時候,心跳、土樓的鼻息全都靜止了。她感覺到心上的念頭像個瘤,一點一點地腫大,甚至穿破她的身體繼續膨脹。

立根跑貨到廣東,立根會不會出事呢?

阿妲子翻來覆去,睡意全無,最後她不得不爬起床。在燈亮的那一瞬間,她看見牆上立根的瞼倏地騰起一束火苗,不由愣怔了一下。牆上是立根和她的新婚彩照,被機器衝印得非常鮮紅,鮮紅到不真實的程度。阿妲子喝了幾口水,又回到床上。那個不祥的念頭繼續折磨著她。不知什麼時候,她迷迷糊糊瞌上了眼。但是沒多久,她就聽見一陣此起彼伏的熱鬧非凡的撒尿聲。她知道天亮了,男人們走出臥房把尿撒在走馬廊欄板下的尿桶裏。土樓的一天常常是從男人們的撒尿聲開始的,阿妲子忽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和以前的日子相似,自己看來是太多慮了。

立根去年底和她結婚後,就從大家庭裏分出來獨立門戶。他在城裏搞運輸,已有一段時間沒回家了。阿妲子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她便想把今天的早飯免了,補補夜裏丟掉的睡眠,但怎麼也睡不到深裏去,淺淺的睡眠裏充滿土樓日常生活的嘈雜。她幹脆起了床。

這確是一個平常的日子。

夜裏做那夢、有那念頭,看來是太多慮了。在阿妲子關門的時候,小村長正好從隔壁幾間的臥房裏走出來。他頂替老爸當村長不久,所以叫作小村長。他對阿妲子笑了一下,故作斯文地用普通話說你睡懶覺啊。“懶覺”在土話裏和陰莖的發音相似,阿妲子覺得他這是在調戲她,便不理會。

“熬不住找我啊。”小村長說。

阿妲子真想向他臉上吐一口水,想想還是忍住了。

下了樓,淘米下鍋,抹桌椅灶台,挑一缸水,喂喂雞鴨,說一些話,然後刷牙洗臉。日子和平常完全相似,甚至她在井台和麻豆嫂說的話也和昨天、前天說的一模一樣。

這應該隻是眾多的平常日子中的一個,但是很多不平常的事情往往發生在平常之中。阿妲子吃第二碗飯的時候,四五個人走進了她的灶間。一個是老村長,一個是似曾相識的鄉村警察,剩下就是陌生人了。他們表情沉重地望著阿妲子,使她有些莫名其妙。

“吃吃飯……”她說。

老村長很慈祥似的拍拍她的肩頭,說想開點,阿妲子,要想開點。她費解地看了他一眼。一個陌生人從公文包裏掏出一疊文字材料和幾張相片,她一下就認出相片上那個血肉模糊的人正是立根。

“阿根在廣東出車禍,他們把骨灰送來了。”老村長說。

另一個陌生人把一隻小巧的盒子擱在桌麵上,就擱在阿妲子吃了一半的那盤炒蛋旁邊。阿妲子哇地吐出剛剛吃下的飯菜,就昏厥了過去。

土樓人期待中的嚎哭沒有響起,因為阿妲子昏厥了一天一夜。

待她眼睛能睜開一小縫時,她全身綿軟,已經沒有力氣哭了。兩粒碩大的淚照亮了她蒼白的臉。老姆在她的淚光中僵僵地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