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死魂靈(1)(1 / 2)

老杜兩隻手放在背後,佝僂著身子走出鄉政府大院。天色已經昏暗,老杜的身子在地上投下一團陰影,好像一隻幽靈緊跟著他。

他每天都是鄉政府大院最後一個下班的。老杜是土樓鄉民政所主持工作的副所長,他在這個位子上已經幹了十多年了,更遠一點說,他已經在鄉政府幹了三十多年了,那時候,連鄉長都還沒有出生呢。在土樓鄉他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在鄉政府卻是常常被人遺忘。鄉長每次開會,每次都要親自點名,老杜明明坐在前麵第一排或者後麵一排靠近門邊的位置,鄉長就是熟視無睹,好像在他唱名時老杜突然有了隱身術一樣,最後老杜不得不站起身,並且極力地踮起腳尖挺起胸膛,向鄉長展示自己的存在。從某種意義上說,他那個“副所長”的“副”字更是被領導長久地遺忘了,好像抽屜裏的一份陳年文件,沒有領導記得把他那個“副”字去掉。不過,老杜對此也毫不在意,他仍舊每天背著手,早早地從家裏走到政府大院上班,又遲遲地從辦公室走回家。

老杜回家要穿過鄉上那條比較像樣的街道,他家就在街道延長線下端的田中央的土樓裏,那是一座巨大的圓土樓,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座古老的城堡。

現在,老杜走到街上,鼻子突然抽搐了一下。他就站住了。他好像嗅到了一股燒紙錢的氣味。他的鼻子接連聳動了兩下、三下,他聽到老汪對他說,那邊新開了一家冥品店。老杜說:“土樓鄉鼻屎大,哪有那麼多的死人?”老汪說,你要多給我燒一些錢啊。老歐不知從哪裏閃了出來,像小孩子一樣搶著說,我也要,我也要。老董也來了,說,老杜你可不能忘記我啊。老杜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們不用多嘴,我自有安排。”

對麵走來一個人,看著老杜的口形,奇怪地問:“老杜,你跟誰說話?”

老杜說:“我跟誰說話?我跟你說話啊。”

其實老杜跟誰說話,隻有老杜一個人知道。老杜是在跟他死去的三個老朋友說話。他們分別是老汪、老歐和老董,他們的幽靈隨時可能出現在老杜身邊,就好像是老杜的影子一樣。老杜跟他們說話的時候,誰也看不到。

老杜背著手走到那間新開的旺記冥品店門前,老板老旺看到是老杜來了,連忙從櫃台後麵走出來,一把拉住老杜的手,說:“來,來,來,裏麵喝茶。”

旺記跟鄉上另外三家的冥品店大體上相似,當街是一隻櫃台,玻璃裏麵是那些花花綠綠的天文數字的冥幣,櫃子上堆著一堆一堆的紙錢,地上則放著一些完工和未完工的紙紮的房子、汽車,後麵就是一張床鋪和一對茶幾。老旺拉著老杜的手,一直拉到了那張老沙發前麵,很親熱地按著老杜的肩膀,把他按了下來。

老旺說:“杜所長,這小店生意還要靠你多關照啊。現在你就別走了,我弄點鹵料回來,我們好好喝幾杯。”

老杜站起身,說:“不行,我要回家吃飯。”

老旺說:“你跟我客氣什麼啊?喝幾杯吧,啤酒醉不了人的。”

老杜很堅決地說:“我要回家,我家裏有事。”老杜聽到老歐對他說,老杜你這就對了,跟老旺有什麼好喝的?老汪和老董也說,老杜,你還是早點回家給我們燒點紙錢吧。

老旺歎了一聲,說:“老杜,你也真是的。”便隻好放手,送老杜走到了街麵上。老杜走到街麵上的時候,老汪提醒了他一句,老杜你忘啦?老杜愣了一下,回頭走到櫃台邊,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幣,對老旺說:“給我拿三刀紙。”老旺動作熟練地拿了三疊紙錢,用一隻薄膜袋子裝好,遞到了老杜手上。老杜把那張破爛的紙幣丟在櫃子上,老旺說:“你拿去用就好了,算什麼錢啊?”老杜回頭盯了他一眼,說:“你不算錢,我就不要了。”

老杜每次在鄉上的冥品店買些東西,老板都是不要他錢的,但是老杜堅決要算錢,不過老杜大多隻是象征性地丟下兩塊、三塊,這其實是不夠那些東西的市麵價錢的。按照他的想法,他不能白拿人家的東西,何況這還是死人用的東西呢。

現在,天色已經完全黑了,老杜背著手走在機耕道上,他的一根手指頭上勾著一袋子的紙錢,紙錢一下一下地無力地拍打著他的屁股。老汪、老歐和老董跟在他的屁股後麵,他們像是一團空氣,誰也看不到,但是老杜能夠感覺到他們的氣息,他甚至覺得是老歐淘氣地甩起紙錢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屁股。大家都是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了,雖然現在陰陽兩隔,但是老杜覺得他們始終就在他的周圍,隻要他願意,他隨時隨地都能跟他們說話,說些過去和現在的事。

“下麵的日子過得好吧?”老杜說,這是老杜常常問起的一句話。

老汪說,當然好啊,神仙一樣。

老歐說,要是不好,大家都跑回人世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