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自從沉潭殺弟的陰謀敗露之後,他就完全沒有好日子過了。首先是被剝奪上學堂的權利,稍大,被責令放牛,再大幾歲便當作佃工使喚,上山下田,無所不幹。在他十八歲那年,三公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把他掃地出門。後坎老源家出十畝良田招一個倒插門女婿,即使沒有十畝良田三公也幹,何況有十畝良田呢?三公對三婆說,我們不虧,我們本來就沒當他是兒子。
但是招親的前一天晚上,東跑了。那天晚上,東逃出長生樓之後,抑製著心中一種無可名狀的興奮,幽靈般飄到永生樓前。他仰起頭,在高高的土樓牆上尋找黑梅子臥房的窗戶。黑梅子是個佃工的孀婦,身材高大,一對碩大的乳房令東心醉神迷,多少個夜晚睡不好覺。雖然東幾乎沒跟她說過話,但是東感覺到她看自己的眼神裏滿是憐愛和溫情。他想如果她願意,就帶她一起跑,跑到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他才不想當什麼鳥倒插門女婿呢!東撿起一塊石子朝黑梅子臥房的窗戶擲去。石子在黑暗中劃出一道灰白的線,在土樓牆上咚的敲了一聲。黑梅子,黑梅子。東的聲音在發顫。這時長生樓裏傳出狗吠聲,永生樓裏的狗也跟著叫起來。東生怕不妙,失望地轉過身,朝黑龜山方向狂奔而去。
閩西南土樓鄉村綿延幾百裏,山連著山,層層堆疊,仿佛無始無終逶迤不盡。山脈和土樓構成了一種生存狀態,這種狀態處處都是相似的。東空著手,在山裏轉了幾天,好像陷入了迷障,怎麼也走不出去。有一天,他轉來轉去,又轉到了一座非常熟悉的山上。往下一望,山坳裏原來卻是長生樓!他心裏轟地響了一聲,慌忙轉過身子,發瘋般地狂跑起來。其實,這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命定,東走不出土樓鄉村。
不知是第幾天,饑餓和疲憊終於擊倒了東,他像一隻垂死的小獸昏倒在山路上。一夥土匪發現昏死的東之後,把他背回了土匪寨子。東被灌了幾勺米湯,漸漸有了些力氣,他用勁地告訴匪首李開瑞,我、帶、你、們、去、打、長、生、樓。
三公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東連夜跑了,他長歎一聲,囑人把西叫來。跪下,三公神情嚴峻。文質彬彬的西不解地看了三公一眼,立即跪在他腳邊。我們肖家世代為善,從來沒有東這個人,你明白嗎?我隻有你一個兒子。三公摸著西的頭發,手在發抖。你也不小了,過兩年就給你定一門親,長生樓全都是你的。三公莊重地說。西點了點頭。西從小乖順馴良,像是三公的一條影子,唯命是從,從來不必使用自己的腦筋,他唯一一次自己做出決定的事情就是殺死東,這是後來的故事了。
東再次出現在長生樓門前時,他的身份已經截然不同了。那是一個令人昏昏欲睡的中午,陽光把斑駁的長生樓照得一片蒼白。幾個佃工坐在樓門廳的石凳上打盹,一陣由遠而近的急促雜遝的腳步聲驚醒了他們。一個佃工張開嘴巴打了個嗬欠,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一群背著長槍的人蝗蟲般從田埂上向長生樓圍來。土匪!他尖叫了一聲。樓門廳的人驚跳起來,手忙腳亂推上大門,加上一根木桶粗的門閂。長生樓轟然關上的聲音,像是給土匪們一記響亮的耳光。匪首李開瑞狠狠跺了一下腳,一股煙塵從他腳下騰起,彌漫了眼前的天空。聽著,姓肖的!兄弟今天來,沒別的意思,就借你八百塊銀元!李開瑞仰起脖子朝長生樓的瞭望台喊道。三公由幾個佃工陪著,出現在高高的瞭望台上,他朝下看了看土匪們,冷冷一笑。這時,砰的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呼嘯著飛上來,一頭鑽進瞭望台的扶欄裏。三公身子顫了一下,他忽然發現開槍的人原來正是東!這個畜生!三公臉色慘白,心裏堵了一口氣喘不過來。東的黑臉在陽光下汗珠閃爍,眼裏射出一股令人心寒的仇恨。東又端起土銃瞄準三公,三公覺得眼前一陣發黑,癱倒在地上。管家四叔自作主張,從瞭望台上扔下50麻袋稻穀和5頭豬仔,土匪們方才悻悻地撤退。
縣裏出版的革命史資料說,東在山裏遇到革命隊伍,毅然決然參加了革命,後來他主動請纓,回到長生樓進行土改鬥爭,最後被反革命分子殘酷殺害。
實際上,那次東帶領土匪試圖洗劫自己的老家長生樓,誰知手腳慢了一步,大門被搶先關上了。長生樓堅不可摧,圍了半天,最後隻有小小的戰利品。回到營寨之後,匪首李開瑞對他很不滿,東明白這兒不好混事,沒多久就尋機逃走了。東在大埔、潮州一帶以打短工為生,晃蕩了多年。後來他遇到第一批到閩西南土樓鄉村搞土改運動的解放軍工作隊,毫不猶豫地做出了生命中至關重要的最後一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