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不可靠的說法(1 / 3)

抱樸樓五十年前那場衝天大火早已熄滅了,可是煙霧似乎還沒有散去,讓你還能從飄逝的時間裏聞到一股嗆鼻的煙氣。這半年裏,我老爸幾乎天天跟我說起抱樸樓,他說要是抱樸樓不燒毀,它就是最美最了不起的土樓。老爸說,你們要世遺,隻要報它就夠了,一定成功。可是,老爸突然一陣發呆,眼睛迷茫而空洞地望著我,一場大火、把它燒了,一下就燒得幹幹淨淨,老天爺下來也沒辦法救啊……

從馬鋪市文聯抽調到土樓申報世遺委員會資料組,已經大半年了,我的腦子裏裝滿了閩西南土樓鄉村那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數萬座土樓。作為一個在土樓裏出生、長大然後走出土樓的作家,這幾年裏我寫過不少以土樓為故事背景的小說,抱樸樓五十年前那場大火曾經引起我的關注和追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火一直在我心裏燃燒著,現在我老爸的回憶好像一陣風,把火煽得更旺了。

抱樸樓是一座三環式土樓,俗稱樓中樓。你站在高高的坡嶺上,可以看到它像一隻巨大的磨盤,你從山腳下的豁口處走來,越走近越感覺到它的渾圓闊大,簡直就是一座城堡。當然,這都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樓前一方池塘,樓門用堅硬厚實的石條砌成,門楣上刻著樓號:抱樸樓。字體古拙儒雅,不知出自哪個民間賢人之手。我小時陣在抱樸樓廢墟上玩耍,還見過這塊做工精致的石條,後來它就不知下落了。走進大門,走過寬敞的樓門廳,麵前又是一座渾圓的土樓,好像打開一隻盒子,盒子裏麵又包著一隻盒子。在綿延幾百公裏的閩西南土樓鄉村,抱樸樓那同一圓心的三環樓環環相套,加上中心地帶的一座祖堂,就像是一個氣勢磅礴的四重奏樂章。可是,這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現在你再也聽不到這凝固的音樂了。

抱樸樓大火是在那年秋天的夜裏發生的。那年夏天,閩西南土樓鄉村雨水稀少,到了秋天一切都變得非常幹燥,似乎咳嗽幾聲就能把東西點燃了。可是抱樸樓是一座那麼大的土樓,有一年土匪來犯,在緊閉的大門前堆了一座小山一樣的幹柴,都沒能把土樓燒起來,當然,這很大程度上歸功於土樓的大門包著一層厚厚的鐵皮,而且門楣上設置了一個機關暗道,可以從二樓灌水下來。所以說要燒毀一座土樓是不容易的,除非從內部放火,因為土樓內部幾乎都是木製的,外部堅固內心脆弱,看來,世間上很多事情都是相似的。抱樸樓的大火正是從樓的中心——祖堂發生的,然後勢如破竹地擴散開來。祖堂那天晚上關押著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我們馬上要說到的甘心如。

甘心如是甘世稔的小兒子,甘世稔是抱樸樓甘氏族長,我想這麼說你就明白了,那是個改朝換代的年月,在村裏擁有數百畝良田的甘世稔惶惶不可終日,就在一天深夜裏帶著黃金細軟和一家人跑到了縣城,後來從東山島跑過了台灣。甘心如沒有跑,他從省立龍溪師範畢業後,在土樓鄉中心小學教書。甘心如為什麼不跑,原來是他在師範就談了一個女朋友,這個女朋友也跟著他來到土樓鄉教書,他對女朋友的感情很深,而且他對剛剛上台的新政權沒有什麼惡意,他為什麼要跑呢?甘心如不僅沒跑,還從鄉裏回到了抱樸樓。就在他回來不到一個小時,早幾天進駐抱樸樓的解放軍工作隊把他拘捕了。

那時太陽剛剛落山,滿天空還是紅彤彤的,抱樸樓在落日的餘暉裏一片金碧輝煌。誰會想到這裏麵彌漫著一股不祥之氣呢?外環樓的三層樓的一間臥室裏突然傳出了兩個人激烈爭辯的聲音。他們說的是國語,讓抱樸樓人的耳朵有些不適應。不過,大家還是終於分辨出一個是教書先生甘心如,一個是解放軍工作隊負責人韓江。甘心如說,韓江,如果說我們過去有何恩怨,現在也該了了。韓江說,如何能了?現在正是清算你的時候。你的父親畏懼人民政府的鎮壓,究竟潛逃到了哪裏?你必須老實交代。甘心如說,我父親的事與我不相幹,我並沒有觸犯人民政府的律條,你憑什麼用這種語氣審訊我?韓江說,我代表人民政府逮捕你這個惡霸地主的少爺。接著是一陣扭打的聲音,幾個抱樸樓人衝上三樓,向那間臥室跑去,事態已經被韓江控製住了,他把甘心如兩隻胳膊扭在背後,用麻繩像包粽子一樣綁住。韓江說,你想跟我動武?你當初在學校就該練一練了。韓江把一隻手放在了盒子槍上,我告訴你,人民政府的專政是無情的。

據說,甘心如和韓江是省立龍溪師範的同學,他們同時看上了一個女同學,在這場激烈的愛情競爭中,韓江敗下陣來,不久即含恨輟學。他們在抱樸樓的相遇是分別多年後的首次見麵,據說甘心如第一眼看到一身戎裝、腰挎盒子槍的韓江時,一時恍若夢中,當他醒悟過來,突然想到跟他開開玩笑,至少打趣一聲,但是韓江一臉威嚴,目光如刺,使他心底一下泄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