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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羅根起得越來越早了。
以前他天剛蒙蒙亮就起床幹活了,現在整座永生樓還沒有開始沉睡他就起床了。不知有多少次了,老羅根起床走到一樓廊道上的時陣,灶間裏還有人在打撲克呢,走到土樓大門口,還碰到有人從外麵喝完酒才要回來睡覺呢,身子歪歪斜斜的,大著舌頭問老羅根,你你你還沒睡啊?他哪裏知道老羅根已經睡夠了,睡醒了。老羅根每天晚上吃完飯就上床睡覺,早睡早起,這是他幾十年來養成的習慣了,現在他起得越來越早了。
一股黑乎乎的山風吹到臉上,老羅根感覺到是金菜花的手在他臉上摸了一下。死鬼,老羅根笑著罵了一聲,伸手要去抓金菜花的手,卻隻是抓到一把濕漉漉的夜露。永生樓下麵的苦竹溪邊的曠地上飄著薄薄的霧汽,像罩著一層輕紗,苦竹溪有如一條發光的蟒蛇蜿蜒地爬動,流水一閃一閃,嘩啦嘩啦的聲音持續不斷地拍打著沉寂的夜晚。老羅根走下土樓的石門檻,腳底生風,霍、霍、霍地向溪邊走去。
那天夜裏,老羅根一覺醒來,手往身邊一摸,是空的,他驚乍地從床上跳起來,回頭再看床鋪,上麵隻有一團爛渣渣的棉被。他剛才看到金菜花摸黑下了床,打開臥室的門走了出去。沒想到,這還不是做夢呢,他親眼看到了。老羅根對自己說,我看到了,我看到她了。老羅根急得全身像是著火了,他衝出臥室,在環廓上猛跑起來,木板嘭嘭嘭地響著。土樓的廊道是一個圓環,他一急竟然忘記了從樓梯跑下樓,而是在環廊上跑了一圈,才急忙抽轉身子往最近的樓梯跑下去。老羅根跑到一樓廊道上,看到金菜花的身影在大門邊上一晃,就不見了,他想大喊一聲,可是喉嚨口被一團破布堵住似的,他繃緊了腿關節,大步地追上去,他看到金菜花就走在前麵,腰身一扭一扭,扭得他心裏一下就熱起來了。土樓外牆的牆基上堆著一堆堆柴垛,一堆柴垛後麵突然跳出一個男人,一把拉住金菜花的手,金菜花扭了一下身子,任由那男人牽起了手。老羅根驚呆了,眼珠子像是要迸裂了,那個男人原來是王童貴,隻見他把金菜花摟到懷裏,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好像是說現在你是我的了,不,老羅根真真確確聽到了王童貴用他那唱歌的嗓子說,現在你是我的了。王童貴說,現在你是我的了,我把你從老根身邊搶回來了。老羅根感覺到萬箭穿心,全身的力氣迸發作一聲野獸般的尖叫,啊!!——這時陣老羅根從睡夢裏驚醒過來了,他的尖叫聲像是炸響了一聲土銃,把永生樓裏的人都吵醒了,有人嘀咕著罵他,有的臥室裏還啪地亮起了燈,走出人來看個究竟。老羅根按著怦怦直跳的胸膛,臉色煞白,目光發直。
金菜花是他死去十來年的老婆,王童貴是他的情敵,也已經死去六七年了,可是老羅根卻夢見他們在一起,金菜花在沒有嫁給他的時陣,是準備嫁給王童貴的,後來她嫁給了他,王童貴就打了一輩子的光棍,可是現在陰間裏,她卻是跟王童貴又好上了,看他們那親昵的樣子,他們就像是一對生活了一輩子的夫妻。她在陽世想嫁給他沒嫁成,最後還是跑到陰間嫁給他了!老羅根鼻頭酸酸的,心裏酸酸的,他把頭抵到膝蓋上,全身彎曲著,像一隻陳年的老甕子一樣沉靜無聲,一動也不動。
從那天夜裏開始,老羅根一睡覺就做夢,一做夢就醒來,他不聲不響爬起床,輕手輕腳地從三樓臥室走到一樓的廊道上,然後像幽靈一樣地飄出永生樓。他要去尋找死去的老婆金菜花,他想跟她說幾句話,希望她不要再跟王童貴了,希望她一心一意的,專心專意的,隻要再等他幾年,他就能來到陰間跟她相會了。老羅根漫山遍野地呼喚,菜花,你在哪裏?你在哪裏?花啊,我來了,我來了……
走出永生樓,老羅根趿著一雙塑料拖鞋,啪噠啪噠地踩響了腳下的土沙路。月亮穿出了雲層,夜空裏一片明朗,腳下的路突然亮了起來,四處都亮了起來了,像是白晝一樣。老羅根心想,這麼早天就亮了啊。他抄了小路往下走,兩隻腳像是安了輪子一樣,身子前傾地跑得飛快,他好不容易刹住步子,回頭看了看,永生樓聳立在頭頂上方的平地上,圓圓的圍成一圈,像空城一樣靜寂無聲。
老羅根走到了平地上,苦竹溪就在麵前了,溪這邊有一棵桃樹,像少女一樣亭亭玉立,樹上開滿了鮮豔的花,一朵朵好像會唱歌似的深情飽滿,溪那邊有一片茂密的竹林,流水聲應和著桃樹、竹子的搖弋聲,還有春筍從地裏拱出來的聲音,青蛙、蛤蟆和蟋蟀鳴叫的聲音,交彙在一起,悠揚、清脆、婉轉,好像采茶山歌的旋律。老羅根突然耳朵裏一陣發癢,他就聽到了一支山歌悠悠蕩蕩地隨風飄來:
三月桃花樹樹鮮,
戀妹戀心最為先:
真心之人講情義,
假心之人講銀錢……
那是王童貴在唱。苦竹坑人再沒有誰比他更能唱了,大家都欽佩他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像天上的雲雀一樣嘹亮。老羅根團團轉著身子,就是看不到王童貴,這個走路一拐一拐、身子瘦得像菜幹的家夥躲在哪裏呢?要是比家庭出身、比財力、比相貌,他樣樣不如老羅根,可是他會唱歌,那清清的歌聲從他嘴裏飄出來,不知勾了多少個女人喪魂落魄啊。老羅根心想,他那喉嚨裏到底長了啥貨,怎麼他唱出山歌來就要比別人好聽呢?這時老羅根看到了金菜花,她還穿著她死的時陣穿的那件土藍色襟衫,低眉順眼地站在桃花樹下,把兩隻手的十根手指不停地合插在一起,又迅速地分開,看她的樣子就是焦灼不安地在等人。老羅根兩眼放光,渾身不停地打著哆嗦,這一段距離好像無比漫長,他走了許久才走到她麵前,驚喜交加地叫了一聲,花啊,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