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山在虛無縹緲間,

人亦在虛無縹緲間。

站在天街上,踟躇生死界。

天街我謂之,在高高唐古拉山上。這是世界最高的公路之一,海拔5321米,再雄健的鷹隼也絕難飛上來。我認定,這裏一定有一道天門,不是什麼境界低下者,都可以隨便進出天國的。

左右兩望,大雪山在兩脅騰舞,朵朵晶瑩的雪花怒放,構成一幅夏日狂雪奇景。空氣稀薄得好似蟬翼,人在雲中,如夢如幻,似癡似顛。

抬頭望,高天似伸手可觸。而一旦真的揚起手臂,方知蒼穹有無限深度。太陽依然掛在頭頂上,像一麵生命的圖騰,如火烈烈,高高飄揚。滔滔白雲硬是回天無術了,恁憑全力抖擻起“連日做大浪”的勇猛,也隻能在膝蓋下麵擁風堆雪,飄飄搖蕩。透過雲隙俯瞰,但見凡塵裏那些奇絕雄健的群山,全縮著身子,不再有《江山萬裏圖》的些微氣魄,倏然隻變成一隻隻眯眼打盹的巨獸,懶洋洋地,毫無意義,毫無作為。

突然就明白了天有9重,地有18層,人有360萬種的含義。

天上人間,換了一個角度,換了一副眼光,可能看得更明白?

誰能想象,我們卻在這天街之上,碰到了千年不遇的堵車!

作為現代人,生活在現代化的都市裏,誰沒有遭遇過堵車的煩惱?有時堵個一兩小時,急得你七竅生煙,最後索性棄車而走。可是這一切比起在天街的困境,不啻小石子之於大泰山。一生之中能夠領略一次,也就歎為觀止。

因為,隨時冒著生命危險。

往前眺望,一輛輛堆疊得不能再高、幾乎要把車廂脹破的運輸大卡車,搖搖晃晃地陷在泥濘裏,把本來就細得像鉛筆道似的青藏線,扭曲得七拐八歪,重壓得氣喘籲籲。往後回首,同樣黑壓壓的一大串,也已蝗蟲似的逼上來,滿麵蒼黑的司機們狂按著喇叭,表達著耽誤了賺錢時間的躁惡之氣。盡管我們的開道車“嗚嗚哇哇”“嘀打嘀打”,十多位肩扛少校中校上校肩章的軍官們前後跑動,大聲吆喝,卻是一點兒用也沒有,這8輛雪鐵龍高級越野車組成的軍車隊,還是被衝得稀裏嘩啦,癱瘓著寸步難行。天街上,仙國裏,一切人世凡間的規矩、紀律、限製,統統被打翻了,權威不見了。

坐在前麵車裏的首長莊重地下了車,照樣沒辦法,隻能等待。我們已經滯住一個半小時,用天界的算法,“上天才一刻,世上已千年”了!

我趴在車座上,難受得幾欲暈厥!胸口像壓著三座大山,即使像負重的犛牛一樣大張著嘴,也還是喘不過氣來。心裏像有九條貓在抓,惡心得翻江倒海,又欲嘔嘔不出來,想靜靜不下來。渾身上下,一根根血管就像一顆顆小炸彈似的,不時“啪!啪!”地引爆,被炸得一陣又一陣心悸,有血肉橫飛的感覺。這一刻,我相信,我的幾個同伴,每人都產生過死或者渴望死的念頭。

此時此刻,死比生來得輕鬆。

這次到西藏,我本是抱定了萬死不辭的決心。

這一點兒也不是誇張,有我的朋友D為證。臨行前,我對她說:“如果我回不來,請為我寫一篇悼文。”她哀哀勸我:“既然有危險,就不要上路了。”可是我執意堅行,因為能到西藏朝聖,機會是太難得了,走南闖北20多年,我一直在尋覓這樣一次機會。更何況,目下正值我麵臨著生命的大困惑,每天每時每刻,都有許多疑問湧到腦子裏,亂糟糟不肯離去,逼得我不得不追問著生命的為什麼?在喧囂的北京,我問過許多人,許多書,許多神靈,均無解。我期待著,神秘的西藏諸神啊,或許你們會給我一個智慧的解答?

然而危險的確是有的,而且艱難困苦。這一次我們不是從北京直飛拉薩,而是從西寧乘汽車,過青海湖,走格爾木,翻唐古拉,橫穿整個藏北大草原。這條綿延2000公裏的青藏線,被人稱為“生命死亡線”,連長年跑動在線上的解放軍運輸兵,也一個個談“線”色變。

臨“上線”(青藏兵們的聖語,意為走一趟青藏線)前和“上線”之後,所到之處,所有的人都一臉嚴肅地告訴我們:“一翻過唐古拉就好了。”還口占民諺:“五道梁生了病,唐古拉要了命”,說千萬可不敢感冒,不然引起肺氣腫,搶救都來不及。五道梁是格爾木與唐古拉中間的一個大站,兩者間踞也就500公裏,這區區之地就能產生出這樣險惡的諺語,足見事態之嚴重—“唐古拉山口,天街生死界”,還沒上來,我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