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藏書中,有一套線裝的《欽定四庫全書集部欽定補繪蕭雲從離騷全圖》。翻開來,赫然刻印著:“商務印書館受教育部中央圖書館籌備處委托景印故宮博物院所臧文淵閣本”字樣。這一套三冊、宣紙、緞麵,保存得新嶄嶄的線裝書,名為《離騷全圖》,實際上包含了《九歌》、《九章》等屈原大夫所有的作品,每一頁都配著圖,從中可以看出古人對楚辭的揣摩、學習與領悟。

這套書,是我老師的老父親從“文革”烈火中搶救出來的。這位老人是出身於工人階級家庭的老幹部,根紅苗正,又有不帶渣兒(音zha-er,北方土話,相當於“缺陷”的意思)的革命經曆,所以當時沒被革命群眾“揪”出來;他呢,也沒有去“誓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而是投身於搜集和搶救各種書籍、文房四寶等文物。待十年浩劫結束後,他為這些寶物做成了一座博物館。

1982年我從南開大學中文係畢業,進光明日報社做文化記者和文學編輯,那位伯父將這套《離騷全圖》送給了我。這是我的第一套線裝書,使我有幸親近典籍的芳澤,體味到“家有詩書,滿室生香”的蘭馨境界。

可是,我卻於不經意之間荒蕪了它好幾年,隻因我未識它的真麵目,以為它不過是今天的仿製本—是的,這套書的確是太新了:單看那宣紙,平展展,光鮮鮮,嶄嶄新,顏色像南海的有一種珍珠,淡黃裏透著牙白,玉潤亮澤,讓人聯想起一片黑藍夜空上放著珠光的玉盤色。紙麵上鮮紅的格線又像印泥剛剛打上去的,似乎還帶著朱砂和艾絨的鮮靈氣,比少女的紅唇還要潤。而無論字的墨色還是畫的墨線,都恍如用毛筆剛寫出的,似乎還散發著墨君子的韻致和香氣。在敬惜字紙的境界裏,觸摸在手上的那一刻,傳達來的是綿軟、悠然、歲月不舍的知心,就像作者剛剛寫畢,把毛筆架起來,溫馨地看著你品嚐的那種感覺……

哎呀,這麼新的宣紙,怎麼會是老東西呢?

不過到底是我愚了。後來有兩位藏書家都告訴我:它的確是一部老書,歲在民國初年。“好的宣紙,可以放上幾百年、上千年都不變質。不但不碎、不腐、不蛀,而且還不變色,不起皺紋,不失光澤,永遠都像新的一樣。”

我覺得真是神奇,從此對宣紙的生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對宣紙,凡識大字的中國人,沒有不知道的。可是10個人裏麵,又準有9個存在著認識上的誤區,以為那種薄薄的、軟軟的、洇洇的,用於寫毛筆字和作國畫的紙,都叫宣紙。

我也是最近才糾正了這種錯認,因為我到了安徽省宣城市,親自走進了涇縣群山中的中國宣紙集團公司。

原來,“宣紙”乃特指也,隻有宣城下轄的涇縣一帶生產出來的此紙,才能稱為“宣紙”。其他的彼紙,涇縣人一律隻稱其為“書畫紙”。

為什麼呢?

——當然是因為宣紙質優。

涇縣人有什麼資格呢?

——當然還是因為宣紙的獨一無二的質優。

宣紙乃紙中極品,質地潔白細密,紋理清晰,棉韌堅實,百折不損,有“輕似蟬翼白如雪,抖似細綢不聞聲”之譽;又因光而不滑,吸水潤墨,宜書宜畫,不腐不蠢,而享有“紙壽千年”、“紙中之王”的美稱。我國的典籍、經文、書畫等珍品,大多都是賴宣紙而得以千古傳存的;或可說,宣紙承載著中華文化長河的行進之舟,大河滾滾滔滔,就這麼流淌出粗壯的黃河、長江!

大家都知道東漢蔡倫造紙,彰顯了我國古代生產力和科技發展的輝煌水平,也為世界文明史做出了不朽的貢獻。我們的宣紙就是根據蔡倫發明的植物纖維造紙術發展演變而來的,又經曆了東晉時的藤紙、隋代時的楮皮紙等的進一步發展完善,終於從唐代開始,製造出了宣紙,以後曆經上千年的陶冶,生生不息,至今青枝綠葉,花開灼灼。

有好多故事都跟宣紙有關:

《紅樓夢》第42回裏寫到宣紙,寶玉、黛玉、寶釵、惜春等在議論畫大觀園時,寶玉說:“家裏雪浪紙,又大,又托墨”,寶釵補充道:“那雪浪紙,寫字、畫寫意畫兒,或是會山水的畫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那“雪浪紙”,即宣紙。

20世紀30年代,魯迅先生曾寫信給西諦先生(鄭振鐸),說:“……用紙,我認為不如用宣紙……而較耐久,性亦柔軟,適於訂成較厚之書。”魯迅先生還曾贈宣紙給一位蘇聯木刻家,後來他收到一批回贈的蘇聯版麵。另一位使用宣紙的蘇聯木刻家對宣紙的評價是:“印版畫,中國宣紙第一,世界無比。它濕潤、柔和、敦厚、吃墨,光而不滑,實而不死。手拓木刻,它是最理想的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