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懋庸(1910—1977),原名茂榮,浙江上虞人。早年編進步刊物《南針報》並開始寫雜文。著有雜文集《不驚人集》、《打雜集》、《街頭文談》等多種和《文藝思潮小史》等。
母親去世,已滿一個月了。
近日想起,悲哀已像一塊冷卻的鐵,雖然還壓在心頭,但失去灼痛的熱度了。因此,能夠沉重地、但冷靜地想想她的命運。
小的孩子們沒有見過祖母,要知道祖母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們要知道的,主要是音容笑貌。但關於音容笑貌,我無法加以描寫。遺憾的是,母親並沒有留下一張照相。但照相怎麼能夠傳達母親的形象呢?我的母親是一個最普通的村婦,她的從二十六歲到四十六歲的二十年間的形容,對我是極具體的,但又極抽象。有誰注意過自己的母親的美觀的呢!對於兒女,母親就隻是母親,隻覺得她的崇高,隻關心她的臉龐的消瘦或豐腆、愁苦或愉快的變化。
孩子們問我怎樣愛母親的,我也說不出。對於母親,是不像對於別的人,可以愛可以不愛的,對於母親的愛,不會依什麼情況為轉移而有所增減的。在無論什麼情況下,母親總是母親。我能夠說的,隻有母親的痛苦。生在貧家,嫁在貧家,物質生活的辛苦,是不必說了。精神上,從她被貧困刺激得性情粗暴的丈夫,是沒有得到安慰的。至於兒女,夭亡的夭亡了,離散的離散了。在十二、三年的戰爭期間,千難萬難地養大了一個孫女,是她膝下唯一的承歡的人。但是,解放以後,先是我派了人要從她身邊把她的孫女帶走;這沒有成,卻反而突然被死神帶走了……
解放以後,她的桑榆晚景,本來也不算壞。知道我沒有在戰爭中死掉,還給她添了一大群的孫兒,這“福氣”就不小;我寄的錢,也夠她和我的父親溫飽地度日的;經過改革的社會,對她也尊重起來了……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然而,她是不滿足的,非常痛苦的,她是在痛苦中死去的。
她晚年的痛苦,是我所給她的。
我是她唯一可以指靠的兒子。指靠也算指靠到了,我供給了她的生活費用。但她所指望的,隻是這麼?她還有別的要求的。但是我,解放以後,一次也沒有回去過;孫兒一大群,對她也不過是想象中的存在。“福氣”不小,可都是虛的。二十多年不見,她該有多少話想同我說說啊,但是,一直沒有得到機會。
我要把她們接出來,她不願意,說是過不來異鄉的生活。她也知道同我們沒有多的話可講,而在家鄉,可以同別的老太太們念念八仙佛(八個人一桌共同念佛),講講家常,熱鬧些。她叫我回去看看,我總是說,要去的,但終於沒有去。我為什麼不回去,原因很多,對她,卻總是說工作忙。在她,以為我在欺騙,是不會的,但她總覺得莫名其妙。對我這個兒子,她養到我十二、三歲以後,就開始莫名其妙了,一直到最後還是莫名其妙。這情形,在做母親的,是一件無比痛苦的事;所以,她在瞑目以前的一年中,已經神經錯亂了。
但是,據家信說,她在彌留之際,卻極清醒地說了極達觀的話,一句也沒有責怪我。這是出於偉大的母愛的原諒,但也是出於偉大的母愛的堅忍!
我不但使她莫名其妙,而且使她對我有一種自卑感,這是我懺悔不盡的地方。
母親賦予我生命。但這個生命,是在窮困的家庭和黑暗的社會中長大起來的,它像什麼一株野生植物,營養的不足,使它畸形地發展,它沒有色和香與周圍的百卉競豔,它隻長出刺來保護自己——往往在它自身和它所植根的土地受到侵犯的時候,它的刺就緊張起來了。
因此,我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形成了一種怪僻的性格,這性格使得我連對於父母,也很少說話。父親對這,是一味的責罵,母親卻隻是用了茫然的眼光看我。她看我總是在讀書,正正經經地用著功,以為我一定有道理,而這些道理是她所不能懂的。所以,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她對我絕不表示意見,隻以整個母親的心,不得要領地探測著,無能為力地衛護著我!
例如,十四歲的時候,我鬧起戀愛來了。我的家鄉,是同族聚居的,我所愛的是本宗的姑娘。這是非法的,也不會有結果的。母親知道了這事,有一天,背著人問我:
“人家在說你,你同××姑娘相好呢?……有這事麼?……”
我沒有做聲。母親等了好一會,歎了一口氣,走開了。
一九二六年,鬧大革命,我也追隨了。第二年四月,國民黨清黨,在我們縣裏,要捕捉八個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逃到了上海,混進一個學校裏半工半讀地過日子。過了兩年,案子冷下去了,我曾偷偷地回家去了一次。母親見了我,細細的把當時警察去抓人,搜查的情況敘述了一番。她說:“那時候,驚嚇是不小的,我急得病了一場,不知道你在外麵怎麼樣了。後來接到你的信,說是到了上海,才放了心。他們,那時盡要搜你的書,把一間破屋搜遍了。好在我先得了風聲,藏過了,如今還在呢!……”說著後麵的一句話的時候,她臉上露出驕傲的微笑。接著,她問了一句:“你如今還在做那種事麼?……”我沒有回答。我那時並沒有做“那種事”,但是我不願意講“我不做了”,她其實不大明白我究竟做的是什麼事。等了好一會,母親隻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