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邊突圍,一邊行走——讀史鐵生《病隙碎筆》(1 / 1)

文學是什麼?是深夜獨處的自我呢噥?還是心靈放縱的自由筆談?是我思我在的恣意消磨?還是自我存在的證明方式?還是,如他在另一本書裏說的,文學就是不自殺,是為活著找到更好的理由,活得更加壯美?盡管史鐵生在書中對文學——不,是寫作(他與包括文學在內的各種“學”保持了警惕和距離),給出了精辟的理解,但看到扉頁笑得如此開懷的一個人轉瞬之間竟也不在了,內心還是有著許多的虛空。

在書裏,他就那樣地絮叨著,絮叨著,談愛,談性,談生,談死,談寫作,談人生,談生命的意義……這些交談(哪怕是與自我的交談)充滿了史鐵生式的智慧和哲理,又似充滿著史鐵生式的悲苦與無奈,讀來並不輕鬆——輪椅上的人生一定是不同的人生,輪椅上的哲學一定是不同的哲學!他將真實的自己與“寫著的”史鐵生分離開來去看,那個寫著的他是理想的、虛幻的,沒有掛礙和羈絆的,是脫開了輪椅,向著自由美好的領地愉快地馳騁,那一刻他暫時忘記了現實的自我,忘記了人類與生俱來的諸多局限與困苦——從這個角度,寫作或許真的是場拯救。但他並未一味地沉湎於這虛幻的拯救,而是對現實的自我亦作了獨特的觀照,他說:“史鐵生以外,還有著更為豐富、更為混沌的我。”

寫作於他,是命運的安排,他不回避那是出於生計的考慮(他說:“我的寫作說到底是為謀生。”),但他的寫作已經超出了這些意義,他自覺地與包括文學在內的各種“學”劃清著界限:“我的寫作因此與文學關係疏淺,或者竟是無關也可能。我隻是走得不明不白,不由得嘮叨;走得孤單寂寞,四下裏張望;走得怵目驚心,便向著不知所終的方向祈禱。我僅僅算一個寫作者吧,與任何‘學’都不沾邊。”他不要讓文學去框定自己的寫作,也不要讓各種學來框定自己的人生,他要讓生命的能量恣意地呼嘯和生發,直至成為獨一無二——而真正的文學和藝術,應該就是獨一無二、不可複製的吧?擺脫了諸多的企圖,順乎自然,豐儉由心。

然而擺在他麵前的,似乎總是無窮無盡的困境,在深夜的燈下,他一邊突圍,一邊行走。他不僅觀照自己的困境,還對他人給予了人道的、設身處地的悲憫與同情,比如對於報告文學中的“叛徒”和“革命者”,他竭力地去鋪設和還原彼時的情景和心路曆程,體會那份無法走出的艱難困境。無以解決,於是他追問:是誰將他們置於如此殘忍的境地?!或許那股力量,才是最可憎恨和唾罵的吧?然而必然中注定的曆史和偶然中注定的人生均已成定局,現實的也不易改變,雖然他“慢慢地看見,勇猛與可敬之外還有著更為複雜的人生處境”,但終亦是無能為力。

讓我感到欣喜的是,他在談藝術之時,不經意地提到那個我所欣賞卻名不見經傳的藝術家——他的朋友甘少誠。N年前他偶然的一個展覽,曾讓我於頃刻間領略了藝術的震撼,雖然彼時藝術家已經離開了人世,但他的名字卻再也沒被我忘記過——這就是藝術的力量嗎?原來他也還在作家的心中!而又是一個N年過後,今天,此時,這依托於文字的意外邂逅,刹那間充滿了神性……

一切美的,讓我們記住;一切好的,讓我們記住!(《病隙碎筆》,史鐵生,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年1月第5版第2次)

二〇一二年五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