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後進失足青年的通信
實踐證明,對待後進失足青年,隻要多一點人情味,少一點火藥味;多一點溫暖關懷,少一點冷眼歧視;多一點尊重理解,少一點苛求指責;後進失足青年是可以轉變的。世間鐵石心腸、頑固不化的人是少有的。
一封來信說明什麼
《中國青年報》1984年5月12日編者按:劉吉同誌任無錫協新毛紡織染廠黨委書記時,帶頭和後進失足青年交朋友,挽救了一批失足青年。一位中央領導同誌說:如果我們企業的黨委書記都像劉吉同誌,多少工人階級子女會被挽救啊!近來本報收到不少來自全國企業政工幹部的信,要求介紹劉吉的經驗。下麵刊登劉吉給全國企業政工幹部的一封公開信,很值得一讀。
337.
致廣大讀者:×××的信說明了什麼?
我們廠有一位後進青年的“第一號人物”,綽號叫“××”。他的兩個臂膀很厲害,打人時像兩把鉗子,真名叫什麼很多人說不清。對這位青年,我們在幫助、教育、改造的過程中,充滿了不同的看法。但是,這個青年最後還是走上了正路,成了廠裏的標兵,當了保養隊的隊長。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我剛到這個廠子的時候,人家向我介紹,全廠的後進青年幾十個人,算來算去,最突出就是男“四大金剛”,女“三姐妹“。這個人是“四大金剛”的第一號。我是黨委書記,對他當然要特別關照一下。所以,我看了他的檔案。
我一看他的檔案,非常全,圖文並茂。他每幹一件事情,都留有照片和畫圖。檔案從頭看到尾,沒有一條優點。我詢問一位科長:他怎麼一條優點都沒有?這樣的檔案,我很難相信。科長說,劉書記,你不知道,我們這是保衛檔案,隻記問題。後來進行了調查,有人講,這個青年過去救過人,還抓住過小偷。還有人說,前幾年在操作比賽中,他還得過第一名。再一了解,他父母是黨員、老工人,是廠的先進生產者,現在退休了。這樣一個家庭、一個環境和那樣一個過去怎麼造成他今天這種局麵呢?這就是我們應該探討的問題。
有人講,這個人從語言到形象,都是讓人討厭的。他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形象,我們要挽救他,就得去研究他。我找他調查了解。頭幾次拜訪,他躲開了。為什麼?他說:我兩次調工資都沒有調上,這次新書記想來摸我的老底,那第三次調工資我又沒份了。
有一次,他和他的小兄弟們都在吸煙室,裏麵隻有八平方米,十幾個人吸煙,真是烏煙瘴氣。一看我進來,有幾個人跑掉了,我問他們為什麼跑,他們說這裏是被人們久久遺忘的地方,隻有衛生檢查團進廠,領導幹部才來看看,所以,他們就躲開了。他和幾個小兄弟卻坐在那裏不動,他的頭發很長,上身穿件破舊的西裝,下身一條喇叭褲,腳上穿一雙中式的棉鞋,一隻手上拿一支水煙槍,另一隻手上拿一個打火機,無名指上還帶一個銅戒指,不男不女,不中不洋。我問他:“小×,你最近好嗎?”他說“我不好,很不好。”我問他:“其他同誌都抽的過濾嘴煙,你怎麼抽水煙呢?”他說:“這個煙有勁,更主要的是我沒有鈔票。”我說:“你月薪多少?”他說:“進廠10年,月薪386角。獎金是年年無,月月無。”我說:“為什麼不給你發獎金?”他說:“我是全廠有名的壞蛋。”我說:“你一不偷,二不搶,三不搞腐化,怎麼是壞蛋呢?”他說:“有些人說我是一個不可救藥的人。”我說:“這種說法是不對的。這種說法不僅否定了你這個人,同時也否定了教育者自己。”他嘿嘿笑了起來,說我和他的見解略同。我說:“你救過人命,抓住過小偷,操作比賽得過第一名?”他連連擺手,說:“那是過去,好漢不提當年勇。”我說:“你過去是一個好漢,也做過好事,但今天,你做了那麼多壞事,打人、恐嚇人,你分不清什麼是真善美,什麼是假惡醜。今天我第三次拜訪你,就是要和你做個朋友。明天我還要拜訪你的父母,還要拜訪你的妻子,拜訪你廠內外的小兄弟們。我們共同探討一下,一個青年人到底應該怎樣生活?”他不吱聲了。我說:“你可以想想你的問題,想想你對我們有什麼意見,路該怎麼走?你好好考慮考慮,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我別的工作放下,先和你談。如果你還沒有想好,可以寫成文字的東西,轉給我。”他說:“我考慮考慮。”一個星期以後,他給我寫了兩封長信。一封20頁,一封14頁。
信寫得很深刻,反映了從“文化大革命”他在中學讀書一直到工作,他對各種問題的一些想法。有一部分涉及到思想政治工作的,我摘要地讀一讀,可能對大家有啟發。
劉吉
附信:
尊敬的黨委劉吉書記:
你堂堂的黨委書記拜訪我,我受寵若驚。我於1970年進貴廠,一個剛離開學校的青年,成了國家的主人,內心無比激動。覺得工廠什麼都稀奇,什麼都想幹。我靠近組織,打了入團報告,不久就被“專政組”選中,讓我去看管“老牛”。在此期間,我救過兩條人命。一次,是一名受審查的‘走資派’跳河自殺,是我在寒冷的冬天,跳進水裏,把他救出來;另一次,是一名女工服毒自殺,是我破窗而人,從她手中搶下藥瓶。我還曾經抓住一個在倉庫偷毛線的小偷。我總覺得自己是盡職盡責了。但不久,因為我打架犯了錯誤,宣布我不宜再搞“專政工作”,回車間勞動。
回到車間,我認真學習技術,在操作比賽中,獲得過第一名。後來我又響應扭轉北煤南運的號召,到宜興去挖煤。我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累,像個煤礦工人……這是寫我的一段曆史,我的曆史不都是光榮的,我還幹了很多壞事。人家說“××”當時的表現還是不錯的。
以後,這個期間我哥哥因為流氓、打架,被判刑勞教。根據“階級鬥爭,順藤摸瓜”的觀點,廠裏摸到了我的頭上,說我看管“老牛”不嚴,給“老牛”通風報信;我哥哥有問題,我能沒有?要審查、交待。就這樣,廠內、市內的批鬥會,我都接到通知,必須準時參加。我的精神受到嚴重刺激。對一個青年來說,這比打還痛,比罵還傷心。我開始消沉了,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領導幹部、團幹部和先進青年都不敢接近我了。
與此同時,一批後進青年找我交朋友,抽煙,喝酒,賭博,打群架。這樣,我被拘留、警告,在全廠三班輪流批鬥,做雜務工。對此,我是刻骨銘心的,決心進行報複。一些女工揭發我,說我的壞話,我就把她們十多雙皮鞋的後跟統統剪掉。人家的高跟剪成低跟,低跟剪成拖鞋。我還剃光頭,穿上破衣服,夜裏去恐嚇一個女工……
我想就這樣混了。看別人“栽花”(追求女朋友),我也去追求一個女工。那個女工是先進生產者。別人都勸她不要和我好,說我一頓吃一斤飯、喝半斤酒,大造我的輿論,把我孤立起來,我感到姑娘的心是難測的。我怕她真的拋棄我,於是,我就采取“果斷行動”,與她同居了,再次受到處分。
在我犯錯誤的過程中,保衛部門也經常把我喊去,說讓我協助他們破案。他們不知道我是一個講義氣、為朋友兩脅插刀的人。所以,他們每次喊我去,我就瞎說一通。由於我常來常往保衛科,所以,群眾說我“××升保衛科長了”。
通過我對領導的觀察,發現我們有一些領導同誌喜歡讓青年人第一不說話,第二說假話。根據這種情況,我也采取相應對策,一次因為我罵了領導,受記大過處分,扣發獎金半年。我就想起電影《追捕》,學杜丘住瘋人院用不說話來對付那個醫生的辦法。這樣,領導說我改了,老實了,整天一聲不吭悶頭幹活,決定提前給我評獎。還有一次,我曠工了,領導問我幹什麼去了,我說公安局某局長找我幫他們核實一個案子,領導不僅不查問,還說,這好哇,這是你立功的機會。我體會,你說的官越大,他越不敢去查問,你說是派出所,他打一個電話,你就露餡了。
粉碎“四人幫”以後,我們國家有了希望,我們青年也有了前途。我曾多次下決心改掉自己的惡習,但以階級鬥爭為綱的烙印太深了,沒有人能相信我。隻要我有一點差錯,就新賬,老賬一齊算。因為我與我的對象非法同居,懷孕生子,兩次調工資都沒有我的份。但我畢竟結婚了,而且我一生結婚也就這麼一次嘛,為什麼這樣對待我?我就想不通。
自從評獎以來,我就幾乎沒有得過獎。評獎評獎,月月無獎,越是無獎,我越恨獎,甚至造成點事故,讓全車間都別得獎。最後大家發現有問題,一查是我有意幹的,要逮捕我。
去年上半年,我又受到處分。麵對著布告,我哈哈大笑。我裝腔作勢,但掩蓋不了內心的痛苦,又偷偷地哭了一場。我把這事告訴退休的父母,他們也是唉聲歎氣,告訴我舊社會是如何如何苦,新社會是如何如何的甜,勸我拿不到獎金就算了,回去和他們一起去吃“大鍋飯”。他們指不出我的方向。我該怎麼辦呢?
有一次,媽媽把我領到鄉下去,讓我看舊社會住的房子是什麼樣子。我說,你不用跟我來這一套,你喜歡你就住這兒嘛!說完走了。
這幾年,我對自己也沒有信心了,像個太平間裏的“屍體”,什麼刺激對我也不起作用。沒獎金,廠裏損失家裏補,我不得獎金,你領導也不得安寧。通過這段時間領導和我談話,我又考慮青年人到底怎樣活著的問題了。通過學習,通過領導的幫助、教育,使我坐臥不安,我有可能改掉邪氣,請領導救救我。
×××
1983.3.20
我們做思想政治工作的人,到底應該怎樣看待這一代青年出現的問題呢?這封信,我們黨委作了研究,我對這封信批了一段話:“對後進失足的青年,有人埋怨,有人義憤,有人痛恨,為什麼不更多地探討一下他們失足的教訓和回頭的原因呢?要從‘愛’字出發,‘教’字著眼,拉字入手,在‘轉變’兩個字上下功夫。青年是有希望的,能變壞就能變好,關鍵在於我們各方麵的工作要跟上。救救青年也就是救救我們祖國的未來。”這封信在全廠幹部中宣讀以後,議論紛紛。有人說他這個人是黃梅天十八變,是頭上生瘡腳底流膿一壞透了。有人說,這個人不要去表揚他,三分錢的糖,一蘸就光。也有人說,黨委為什麼要抓這樣的事情?像這樣的人,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實在不行送東門(無錫的老監獄)去算了!大多數同誌認為,這些說法是不對的,黨要提出來要兩個文明一起抓,生產年年在上升。如果被抓的人一年比一年增,這能算兩個文明一起抓嗎?很多父母把子女送到廠子裏,我們把他們送到監獄裏去了,我們怎麼向人家父母交待呢?特別是我們從事思想政治工作的同誌,我們不感到有責任嗎?
劉吉
1984.5.8
338.
挽救—個,影響一片
我走過的路【1】
我叫×××,別人都叫我“××”(外號)。1970年進廠,當了工人階級的一員,積極要求進步,後來走上了邪路,幾乎跌入無底的深淵。自從和黨委書記劉吉同誌交上朋友後,我逐漸變了,變得踏實了,開始走上了光明大道。由於個人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膨脹,我對國家的命運、前途漠不關心,什麼理想、誌向,都認為是“空頭支票”、“時髦貨”、不“實惠”。錯誤的認識導致我思想空虛,意誌消沉,精神無所寄托,便盲目崇拜“哥兒們的義氣“,自我設計、自我發展。我做下了一件件、一樁樁損人利己、損公肥私的錯事和醜事。為報複某些領導對我的偏見,剃光頭,穿上破衣服,深夜恐嚇女工;拿不到獎金,就私自剪去四根風扇皮帶,致使整台機停轉,被迫停產;一些女工議論我,我就把她們的二十多雙鞋後跟剪掉;開不到病假,就破口大罵醫務人員;打架賭博敗壞了風氣,還因打架鬥毆被拘留……幾年中,我受了五次處分,但我頭腦中仍然分不清是與非、香與臭、榮與辱。父母唉聲歎氣,勸我回心轉意,但指不出方向,我的內心充滿創傷。我也想學好,還找算命先生給我算命,戴著父母的金戒指避邪,但這些都沒能改變我的生活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