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馬蹄聲由遠而近時,高登依稀辨別出那是一輛拉貨的馬車。四隻輪子,車板上高高地堆滿貨物,以帆布包裹,皮帶捆綁。車夫腦袋低垂,佝僂著背,仿佛在打瞌睡。
馬車時而隱沒在濃霧裏,時而露出模糊的輪廓,高登似乎瞥見車夫的腰間懸掛彎刀,但一轉眼,又看不太清了,隻聽到風聲、馬蹄聲、車軲轆與沙子的摩擦聲越來越響。
隨著車輪滾動,一條蜿蜒的黃沙路不斷延伸,馬車走到哪兒,沙路就伸向哪兒,猶如一條鋪砌湖麵的長堤。
高登抽出匕首,馬車在視線中愈來愈大,可以清楚看到斑駁的車輪,腐蝕的韁繩,帆布上覆蓋的厚厚沙塵,以及——車夫束袖的麻布長袍、綁腿和彎刀!
居然又是一個馬賊!
馬車不緊不慢,駛了過來。高登握匕的手不由一緊,馬賊木訥地坐在車轅上,麵色泛青,表情僵硬,兩道血線從空洞的眼眶裏流出,已然風幹成血漬。
他已經死了!駕車的隻是一具屍體!
高登心頭一凜,馬車從他身旁駛過,漸漸奔向遠處。車輪後的黃沙路也隨之消失,重新被湖水和迷霧覆蓋,似乎從未出現過。
又好像過了許久,遠方響起密集的駝鈴聲,一支風塵仆仆的車隊出現在霧氣中,談話聲、嬉笑聲交雜一片。
高登翹首凝望,對方像是一個遠道而來的商旅團。駱駝兩邊掛滿沉重的行囊,一個個黑發黑眸的商人坐在駝峰當中,交頭接耳,指點前方。他們穿著式樣特別的絲綢長袍,襟口、袖口都繡有精美繁密的花紋。腰帶同樣以絲帛織成,鑲嵌著碧綠或是雪白的美玉。駝隊最後方,是一輛豪華寬大的八輪馬車,車廂的青花紋簾子被拉開一角,探出小半張粉臉,好奇地向外張望。
是瓷之國的人?高登記得父親曾接待過幾名瓷之國的貴賓。他們嚴守禮節,謹慎含蓄,擁有像黑夜一樣神秘的頭發和眼睛。很久以前,瓷之國就與沙之國通商,在沙漠中開辟了一條著名的瓷器之路。然而不知什麼原因,這條瓷器之路最終荒廢,淪為曆史的廢墟。
駝隊逐漸臨近,歡聲笑語與死寂的四周相映,反而令高登更覺詭異。他抿了抿裂開的嘴唇,腹中饑鳴如鼓,他堅持不了太久了,必須早下決斷。
和先前一樣,一條曲折的黃沙路沿著車隊行進的方向不斷延伸,覆蓋湖水。駝隊經過高登時,商人們好像根本不曾看到他,繼續行向遠方。
躊躇片刻,高登在隊末的華美馬車經過時,奮力一躍,跳到了車頂。
“咯吱!”廂板發出刺耳的扭曲聲。馬車劇烈地顛簸了幾下,一陣狂風挾著沙雨席卷而來,猛烈的風力吹得高登身形搖晃。他伏下身,拉低兜帽,卻赫然發現,湖不見了。
風沙漫漫,沙丘起伏,四周儼然是無窮無盡的沙漠。空氣的能見度極低,沙柱時不時被風卷起,攪得天空一片昏暗。
高登身軀倒翻,輕巧穿過車簾,鑽進車廂。
一個瓷之國的小女孩斜倚在絲綢褥子上,小腦袋剛從窗外縮回來。“咦?”女孩迷惑地眨了眨眼,伸出小手,往高登的方向揮了揮,什麼都沒摸著。她滿頭珠翠,目似點漆,膝蓋上裹著厚厚的獸皮毯,一直遮到地板。
高登試探著刺出匕首,匕尖相距她明亮的黑眼球僅差分毫。數秒後,高登確認對方看不見自己,便撤回匕首,腳尖一點,退到車座的角落裏。
車廂中間有一張朱漆長案,花紋鏤麵,金箔飾角,擺滿精致瑩潤的瓷器。高登瞧見裏麵盛著紫色的葡萄汁、沾著雪鹽的橙瓣、金黃色的夾餡麵卷……他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車頂四角懸掛的夜明珠照在他臉上,映得膚色慘碧。
“好沒趣呀,爹爹也不陪我。”小女孩撅起嘴,揀起一片香橙,無聊地嚼了嚼。高登盯著她嘴角滲出的幾滴晶瑩橙汁,嘴唇蠕動了一下,終究還是忍住了。
馬車一路顛簸不休,仿佛在波浪中跌宕。高登竭力去想那個駕車的馬賊屍體,唯有如此,才能克製自己瘋狂的進食欲望。“除了匕首和毒藥,世上絕對沒有白送的東西。”他反複告誡自己。
“誰?是誰在那裏?”小女孩瞪大眼睛,又一次望向高登的位置。
高登微微一驚,女孩凝神瞧了一會,搖搖頭:“我又生出幻覺了嗎?明明沒有人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