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能說父親一點也不管事。去年他聽玉葉說過,玉婁有些反常了。還有人親眼看見過她把手臂挽在一個滿臉紫色疙瘩,三十多歲的男人的手上。有人看見她抽煙吃酒了,一雙蹄子不斷地向大黑山那邊跑。父親曾質問過她,玉婁臉不變色心不跳,並厲聲指出那是正經交往,還反守為攻地說玉葉是嫉妒,是敗壞她的名聲,是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父親的頭腦被攪得紛亂,分不開是魚牙利,還是網不牢。女大爹難當啊,何況又適逢田裏生蟲草?他這一家之主,山裏人信得過的冒尖戶,能因為這糾纏不清的事兒荒廢了土地,失掉信任,打破他去省城參加勞模會的宏偉規劃嗎?於是,他又耕耘在產糧的土地上,而且夜以繼日,不知疲倦。
等他忙了那永遠也忙不完的農活時,不等他戴上去省城出席勞模會的大紅花,另一塊土地已經荒蕪,達到了救藥不及的地步,他驚呆了,慌神了。玉婁竟然在林子從部隊複員回來時,提出廢除婚約,竟毫不知恥地說她已經是人家的人了。丟掉了山裏人情的珍貴,被大黑山下那個黑漢子攝去了魂魄,被他一月四十塊薪資,幾十塊獎金腐蝕了靈魂,玉婁竟自食那咒語,偷偷跑去過花燭之夜了。
當父親的人啊,對女兒估計得太好,過問得太少,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哩,這是一種罪過啊,如今落得人們暗地裏戳脊梁。一氣之下,他氣串滿身,吃了數服藥還不見好。
三
月亮早早消失,父女倆身上散滿溫柔淡雅的星輝。
父親愛憐地望了玉葉一眼,她哭成了一個淚人兒。她為姐姐慪氣?還是憐憫遠方歸來的林子哥?
自從林子知道玉婁的行徑,看不見他臉上有一絲憂鬱,聽不到他嘴上有半句怨言。還勸說老人不要傷心動氣,一日三次沉默地替玉葉熬湯煎藥,無聲地為玉葉擔水劈柴。他是用沉默代替語言?用無聲來感受痛苦嗎?看到這些,玉葉的心都碎了。雷劈電閃的姐姐喲,心真狠!林子哥,你為什麼不罵、不吵、不鬧?你隻狠自己不爭氣嗎?義務兵哩林子哥,保國為家安哩,人人都做官麼?土地要人種喲。千萬莫把怨埋在心底啊,那樣會傷身,我心裏更不安。
玉葉把身子緊緊地依偎著父親。這幾天來她吃不下飯,咽不下茶,象有滿腹話兒要向誰來傾訴,象有什麼事要與父親商量,是那樣的心神焦灼,緘默無聲。父親被玉婁擺弄傷了身子,昏了腦殼,有時竟點燃煙窩忘了吸,望著牆壁、衝著灶屋打起了愣怔。現在,他又撫摸著葉兒的手愣神。
倏然,悠悠的笛聲,不絕如縷。多麼熟悉的音調啊,是從寨子旁的樹林間飄出來的。那是林子哥又在用簫笛訴說他的心事。他是寨子裏有名的笛手。笛聲哀怨、憤懣,如訴如泣,蘊藏著萬千情愫,衝擊著玉葉,撕咬著玉葉的心。聽著,聽著,她把父親偎抱得更緊,淚眼兒一次又一次探詢著愣怔變呆的父親,父親仍然是愣愣怔怔。
娘啊,您為什麼要早早地離開葉兒呢?女兒的心事如今朝誰去傾訴?想到這,玉葉的心象蜂螯一樣的疼痛,淚水又汩汩湧出了眼簾。
怔愣的父親聽到笛聲也在動情,在感情上他不是鐵心漢。
父親的淚滴落在玉葉的臉上,象滴在嬌豔豔的花上,花兒顫搖了,是那樣誘人疼愛。滿打滿算起來,葉兒如今也滿了十八歲。她出脫得象一支蘭花,胸部在山鄉的風風雨雨中悄悄地豐滿了,青春已煥發出誘人的魅力。他這做父親的怎麼連女兒這人生最美好的芳齡時期也不曾注意到呢?他這樣精明的老漢怎麼不知道人世間諸多諸多的事呢?難道他糊塗了麼?玉葉呀玉葉,莫怪父親糊塗哩,你知道麼?此時此刻父親正看著你哩。
四
笛聲悠悠,如泣如訴。
悠悠笛聲,如訴如泣。
夜風在山裏輕輕地吹來,把笛聲傳得格外清脆,格外遠。
玉葉,你,你去吧,去看看你的林子哥。突然,父親捧著玉葉發熱的頷兒,深情地看了看她,象作出一下重大的決定,拿出來最大的決心,嘴裏掙脫出這句話來。夜色映在他那張粗糙的、輪廓分明的古銅色臉。
我去,去哪啊。玉葉抹去了臉上的淚水,聽了父親的話,她心裏一陣悸動,分明知道去哪裏,可一時卻顯得慌亂了。微仰起頭,裝出驚愕的樣子,望著父親,結結巴巴地明知故問。心裏希望他能把這話再說一遍,或者大聲呼喊,喊得林子哥也聽得見。可是父親刹住了話頭,什麼也不說了。也許他猛然意識到兒女的事再不該由大人插手,但他早就窺破了玉葉心中的秘密。
病怏怏的父親轉身回到屋子裏收拾著桌上不曾被動用過的飯菜。玉葉卻不象過去那樣總是尾隨父親去擦鍋摸灶。此刻,她象一個害怕別人抓出心事而又被別人抓出了心事的落荒人,心裏忐忐忑忑地跳著,臉蛋兒有一股火辣辣味兒,久久地停立在門前柴垛旁,雙眼依然望著那遠方。透過夜幕依稀可見遠方,白雲依戀著山岫,微風纏繞著柳稍。
笛聲依然在飄蕩,伴著輕風飄進山峪,飄向那很遠很遠的地方。玉葉啊,你聽到這笛聲了吧?寨子裏人們都讚你手兒巧,繡得出靈水仙,繡得出活鴛鴦,你能繡得攏林子哥那顆憂鬱破碎的心嗎?村裏人都稱讚你象荷花一樣水靈,象荷花一樣純淨,象小鹿一樣溫馴,象春柳一樣飄擺在人們心中。你說得明林子哥那沉沉的笛聲,為什麼那麼撩撥人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