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敬兄:
您好!自1985年分別至今,已八年了!這中間雖有幾次書信往還,但聯係總嫌太少了。這主要責任在我,一是這幾年總編室的工作太忙太雜;二是我懶於寫信,即便是自己的家人也如此。望兄諒解。
我少年時代,原本性格活潑開朗,後因家庭(父親的曆史問題)和社會的原因,性格逐漸改變,趨於內向,且在一般人麵前都不那麼坦率了,把自己包得較緊;感情也變得麻木遲鈍,不那麼容易激動了。隻是三中全會以來,情況稍有好轉;但看慣了世態炎涼,人心趨向,尤其是近年來的世風下降,要恢複少年時代的率真就難了。巴老不是提倡說真話嗎?這談何容易!
所以,您的關懷和來信,每次都深深感動了我這顆木然的心。您不過和我家有過一段共同的苦難遭遇,您與我也隻是見了一麵,有幾次文字的交往,卻使我感到了真誠的友誼和火熱的心腸。連我這個做兒子的都不再想父親的往事了,您還念念不忘這個可憐的老人,您的忘年交!叫我說什麼好呢?
我自幼所知父親的事很少,隻是上中專要入團時才從沈陽寫信問及父親的曆史(我1954年考入上海製藥工業學校,1955年學校遷沈陽),他才寄我一份簡曆。從中得知,他早年參加革命很早,入黨在20年代後期,還是李大釗那個小組的。大革命失敗後,當局要抓他,才攜家從北京南下的(我大姐二姐已出生)。以後在國民黨政府幹稅務工作。解放前從我記事起,他一直是個“清官”,三個姐姐都沒上高中,過的是小康生活,就是證明。他國、共兩方麵都有要人相識,但從不求人,安貧樂道。解放前任偽上海貨物稅局(在外灘)督導主任,解放後任康定路的稅務局票照科長。1952年左右去蘇州革大學習,結業後全體人員支援新疆建設。這些文職人員那時到新疆又有何用,學習一年後又調回上海,正趕上原單位精簡,就失業在家。無事可做就義務輔導裏弄的孩子學習文化。1955年秋大逮捕時被抓,關進上海第一看守所審查(當時我已去沈陽,家人瞞著我)。1957年無罪釋放。其實,他的政曆問題,解放後早就向組織作了交代。這是我知道的。1957年暑期,我從沈回滬探親,父親才放出不久。
1958年我中專畢業,主動要求去邊疆,才分配到寧夏工作至今。在寧夏剛在一家藥廠報到不久,廠領導就派我和金麗容(我的女同學)帶一群徒工到滬培訓(在上海製藥三廠),1959年6月返寧。1960年秋,父親來信告知,決定全家去河西走廊。如我在滬,怎麼也不會讓全家去的,他那時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啊,這不是去送死嗎!可能也是出於無奈,聽光華、光申說,當時街道民警催得甚緊,不去不行。房子也不要了(我家是二房東)。1985年我出差回滬時,去了舊居,受到老鄰居的熱情接待,到舊居樓上還看了看,不免黯然神傷。以我父親的身體條件,他在滬的話,活八十多歲不成問題。不久父親慘死於玉門鎮青山農場,為遷母親及兩個弟弟的戶口,我1961年初曾去過那個農場。我清楚地記得,寒冬臘月,下午到玉門鎮下火車走到黃花總場已是傍晚,正好遇一青山農場的中年婦女(上海人)要回,我倆搭伴而行。據她說不遠,可是天逐漸黑了,在荒灘上迷了路,我倆走了一夜,沒走出那個圈子,到天明了才走到。記得第二天我還喝上了青山農場的臘八粥。為辦戶口,從青山到黃花走了兩三個來回,可能路走多了加上天寒地凍,右腳的大腳趾下腫起一個血皰,半年才好。至今這塊皮膚沒有知覺,而且隔幾月需用刀修去其增厚的趼子。我想沒凍掉就算萬幸了!不知那時您在青山農場否?如在,失去了一次見麵的機會。後母親因父慘死受刺激極深,先是變得癡呆,後來住院診斷為腦軟化,再後來癱瘓了,1965年去世於成都的二姐家。
現二老骨灰放置我家中,每當見盒上照片,我都無比感傷。我想,一個在舊社會的知識分子,一度還傾向過革命,即便在上海時還傾囊資助過友人去延安,為革命多少做了點好事吧。迫於生活(我們七個姊妹兄弟),父親在偽政府機關幹事,養家糊口,沒幹過什麼壞事;解放後在曆次政治運動中又作了交代,為什麼會落得如此的下場?1986年上海公安局給我來一函平反通知,並彙來800元錢。這真是叫我感慨萬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