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4.成長(1 / 1)

新地是鄂爾多斯高原上的一個小站,我能夠牢牢記住它的名字,完全是因為發生在那裏的一件事於我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

1967年的秋天我已記不清是個什麼景象了,隻是高原上的空氣永遠是那麼清純。母親帶著我從很遠的山裏趕早就啟程,因為要坐火車,我很高興。對山裏孩子來說,那時能偶爾見到汽車也要跟在後麵追半天,我以為可以回去跟他們好好吹噓一番的。

那年我剛五歲。以往的時光是怎樣過去的,早已不在印象之中,草原上紅的黃的雜色小花和草木散發出來的那種山野的氣息,還有遍地躥蹦的野兔、蜥蜴,風沙天裏碰死在高壓線下的沙雞便是全部的記憶。

母親一直緊攥著我的手,山風吹散了她的頭發,蒙在眼睛上,她也不理會。我沒感覺到母親其實已經很疲憊了,還是使勁拽著她往前走。

上車後母親把我抱到一個座位上,往懷裏放了一個搪瓷茶缸和窩窩頭,然後緊緊盯著我看,眼裏突然流出淚來。就在那瞬間仿佛有一股巨大的無形的力量向我襲來,從頭到腳涼了起來,我明白——我得一個人走了。

“媽已經給車上的叔叔說了,到銀川後舅舅會來接你的,聽話,別哭,爸爸回了家我就去看你。”母親把一張寫著字的紙塞到我的口袋裏,“千萬別丟了,要是舅舅沒去接你,就在車站等著,把這張紙舉起來,一直等著,啊?!”

火車已經緩緩啟動了,母親甩脫我的手跑下了車。

恍惚中我從一個朦朧的大夢中醒了過來,我是一個大人了。我得一個人走很遠的路,到一個一點印象都沒有的地方去。突然間我一下子長大了,有了清晰的意識,有了真切的感情,仿佛是一下打開了所有的人性儲備,從無知混沌的另一個世界走了過來。

在自己也做了人父之後,回想當初母親像放生一樣把我托付給陌生人,又護雛一般決然回去照顧我的弟妹的情景,不免心中時時酸楚。最是人生愁苦時,母親給了我一生都刻骨銘心的啟蒙,這是一種在非常時期的非常的愛,如同給予我第二次生命一樣。正是從那一時刻起,我盡力不讓母親再為我時時操勞,我懂得自己應該做什麼,怎麼做了。

後來我把五歲時的這件事和對我的影響說給病床上的母親聽,她眼裏噙著淚對我說:“那時媽也沒辦法了,總不能全家在那兒等死。人活一世真不容易,要讓你碰上了,也得這麼做。在‘文革’中你能從那兒逃出來已經是很幸運了,許多人都死了。”

從那個小站離開後,我幸運地活了下來,後來又有幸和更多有過相似經曆的人躺在大學宿舍的床板上講說各自的事情,才知道我的那些經曆比起那些老三屆的兄長們實在不足掛齒。幾乎每一個從那個非常境遇中過來的人都有過一次或幾次在幾近喪命的磨難中頓悟人生的時刻,也從中砥礪了堅強忍耐寬容等諸多的秉性。隻是得來這些畢竟是以遭受痛徹心肺的不幸為代價的,不願也不敢去回想罷了,心中存留的唯有那股成長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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