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

一八〇八年,亞曆山大皇帝去埃爾富特與拿破侖皇帝再次會見,在彼得堡的上流社會裏,流傳著各種各樣那次會見的宏偉場麵的議論。

第二年,拿破侖和亞曆山大這兩位所謂的世界主宰之間的交情似乎更加親密無間了,在拿破侖對奧地利宣戰時,一支俄國軍隊竟然越過國境,與我們先前的敵人拿破侖聯合起來,攻打我們的舊盟友奧國皇帝,在俄國宮廷裏,也漸漸傳出拿破侖可能會娶亞曆山大一個妹妹的小道消息。可不管外交的紛紛議論,那些官員卻隻關心政府各部門進行的內部改革。

但是,平民的生活還是一成不變,連同其健康與疾病、工作和歇息等現實問題,連同思想和科學、詩歌和音樂、愛情和友誼、仇恨和激情等興趣點,依然如同往常般延續著,不管兩國的政治關係是好、是壞或者政府的各種各樣的變革都不關他們的事。

昂得列公爵在鄉間一連過了兩年。他毫不費力地做到了賓艾爾費盡心思也未能做到的事情。他將三百個農奴變成了自由農民(這是俄國最早的實例之一),他在一部分莊園裏實行免稅的方法,免去了那種強製性勞動,並且還出錢為那些農民請來了老師還有醫生。

那年春天,昂得列公爵坐在帶篷的衛車裏去看管他兒子的莊園,因為他是兒子的監護人。一路行來,初春的太陽照在身上,舒坦之極。他望著初生的草、路旁的已經發芽的樹木,抬頭看看那蔚藍的天空。“是的,春天已經到了,”他想著,愉快地看著路的兩旁,“可不是嗎,全都綠了,多麼快呀!樺樹,稠李,楊樹,全都綠了,但怎麼沒有橡樹?啊,那兒有棵橡樹。”

遠處高聳著一棵橡樹。看來,它要比那些組成樹林的樺樹年長許多,比任何一棵白樺樹都要粗壯許多。那是一棵巨大的、一個人都不能環抱住的橡樹,有些樹枝顯然早先被折斷過,表皮上盡是些坑坑窪窪的痕跡。它那粗大笨拙、滿是疙瘩的手臂和手指,彎彎曲曲地指向四麵八方,似乎是一個已經到了遲暮之年的老人,站在那些微笑著的白樺樹間。顯得那麼的孤獨,它既不想像那些白樺樹一般屈服於春天,也不願看到陽光。“春天,還有愛情,還有幸福!”這棵橡樹仿佛這麼說,“那隻是它們天真的遐想罷了,那種虛假的謊言怎麼還不能讓你們厭煩呢?千篇一律,盡是些謊言。不會有春天,也沒有陽光,沒有未來。你們看,那些被壓死的雪鬆孤單地矗立在那裏,我難看地伸著這些傷筋斷骨的指頭,渾身上下沒有任何一處不是傷痕累累,全都這副模樣。自打它們長了出來,我就這樣站在這裏,我不相信你們的那些希望和欺騙。”

昂得列公爵已經走遠了,但依然回頭望著那棵橡樹,似乎是對它有所期待。橡樹的周圍是滿地的綠草,中間還夾雜著一些鮮花,可老橡樹卻還是那樣,皺著眉頭,醜陋而又固執,鶴立雞群般聳立在綠草和鮮花之間。

“是啊,它是對的,橡樹的的確確說的沒錯,”昂得列公爵想,“就讓其他人,那些年輕人,還是在那些謊言中生活吧,可我們是清楚的,但是將要走到盡頭了!”與這棵橡樹相關,昂得列公爵的心中產生出了一係列無望的、卻是愉快的憂思。接下來的路程中,他他再次回憶自己以前的點點滴滴,依然還是得出那個寬慰的、無望的結論:他已經沒有必要再開始什麼了,他應該就這樣過完自己的一生,不做壞事,無動於衷,無絲毫的期待。

[二]

為了兒子莊園的監護權問題,昂得列公爵需要去拜訪本縣的官員,即伊裏亞·洛司塔弗伯爵。快到達兒子莊園時候,有幾位年輕女孩從他乘坐的馬車前跑過。他看得最清楚的,是一個體態輕盈、一身淺綠色的衣服、頭戴白色絲巾的美麗少女。她正想說些什麼,但看到是自己不相識的陌生人,又笑著跑開了。不知為什麼,竟然有一種悲傷的情緒浮出心頭。天氣如此好,陽光如此明媚,周圍的所有事物都如此美好,但是剛剛那位跑過去的正處於青春年華的少女都不知道,應該也不想知道他的存在,她充滿了遐想對未來充滿了激情。“她為什麼那麼高興呢?是否會想到那些在沙場上拚命的戰士?不會的,她永遠不可能會對那些感興趣,那麼她到底想什麼呢?”昂得列公爵不由得好奇地問他自己。

老洛司塔弗伯爵執意留昂得列公爵在他家裏過夜。今天是他的生日,老伯爵家裏到處是來賀喜的賓客。這一天裏,昂得列公爵又多次看到娜苔絲滿臉開心的笑容,他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她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會如此興奮呢?”

到了晚上,一輪明月高掛在天邊。昂得列公爵打開了窗子。正在欣賞圓月之時,他聽到樓上房間的窗戶也打開了,並傳出兩個姑娘的談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