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莉耶公爵小姐坐在窗前,聽到老公爵從花園裏傳來的聲音。忽然,有幾個人驚惶失措地從林蔭道上跑來。當莫莉耶公爵小姐跑到被人抬著的老公爵麵前,在菩提樹下的蔭涼裏,在太陽透進來的跳動的小光團裏,她看不出他的臉上有何表情。他向女兒張了張無力的嘴,但卻無法清楚他在說什麼,在想什麼。大家將老公爵抬入了書房。

晚上,請來的醫生為他診治,他診出老公爵的病為中風,並說他的下半身已經癱瘓了。

留在禿山越來越危險了。在中風的第二天,他們把公爵送到伯格夏洛瓦,醫生與他一同去了。

他們抵達伯格夏洛瓦時,德薩爾帶著小馬拉爾已經到莫斯科去了。

老公爵躺在昂得列公爵在伯格夏洛瓦蓋起的新樓房裏,病情仍未好轉。他喪失了知覺,像一具躺著的屍體。他不停地嘰嘰咕咕著,眉毛和嘴唇顫動著,無法得知他是否清楚身邊的事。隻有一件事是能夠明確知道的,這就是,他很悲痛,而且覺得還應該說些什麼。

他明顯是身體上、精神上都感到傷痛。康複的希望是沒有了,送他走是不可能的。“如果他死了,解脫了不是更好嗎?”莫莉耶公爵小姐有時如此想。她日日夜夜照料著他,但她並不盼望他的病能好轉,反之,她甚至渴望著他出現生命危機的場麵。

自然,公爵小姐不會認可自己有如此想法,然而,這想法在她心裏的確是存在著。對於莫莉耶公爵小姐更可怕的是,自從父親得病以來,那全部在她內心潛藏著的、被忘記了的個人心願和渴望,都在她心中複蘇了。有一個她無法解脫的念頭始終纏繞在她的腦海,這個想法就是,在做完此事之後,她自己將怎樣安排生活。留在伯格夏洛瓦變得危險起來,各處都傳來了法國人漸漸逼近的消息。公爵小姐預計十五日起身。前一天晚上,她跟往常一樣,在老公爵的隔壁房間裏和衣而睡。她聽見他這晚的嘰嘰咕咕聲比以往大些,她睡不著,很多次想進去,但又不敢。她清楚在晚上這個不尋常的時間進去,必定會惹他氣惱。

但是,她從未這麼可憐他,這麼害怕失去他。她在先前與他的相處中,感到了他對自己的所有關愛。在回想以前的時候,盡管有魔鬼的誘惑,誘惑她去安排自己的未來,但她卻不住地、堅定地擺開這些想法。清晨,他平靜了,她也入睡了。

她醒得很晚,一醒來,她又聽到了他的嘟囔和門外發生的一切。

收拾完畢,她走到台階上,台階前的幾輛馬車正在裝東西。

醫生從樓梯上下來,讓公爵小姐到公爵那裏去,說他想見她。

聽到這個消息,莫莉耶公爵小姐的心急劇地跳動起來。現在她覺得,在此時去見他,和他說話,是一件煩惱而又可怕的事。

莫莉耶公爵小姐走進公爵的屋子,來到他的床前。

他靜靜地躺著,兩隻骨瘦如柴的手放在被子外麵,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他瘦小了。當公爵小姐上前親他的手時,他緊緊抓住她的手,想必,他是在等她。他拉著她的手,眉毛和嘴不停地顫動著。

她惶恐地看著他,盡力揣度他想叫她如何。他動了動嘴唇和舌頭,要說話了,怯怯地、懇求地看著她,顯然怕她聽不明白他的話。

“心裏,心裏難受嗎?”莫莉耶公爵小姐猜想著說,他堅定地嘟嘟了幾聲。莫莉耶公爵小姐把頭靠在他手上,盡力遮掩住自己的淚水。

他有時用手發撫著她的頭發,有時又握著她的手,斷斷續續地說著:“一切的心!都在掛念你,謝謝你……女兒,好孩子……為了所有,為了所有,感謝你……諒解我……”眼淚從他眼睛裏流出來。“去叫昂得列來!”他忽然說道,一說出這個請求,他臉上就露出孩子似的害怕和不相信的表情。

“我收到他一封信。”莫莉耶公爵小姐回答說。“他在哪兒?”他帶著害怕和驚訝的神色問。“他在部隊裏,爸爸,在斯摩棱斯克。”他閉上雙眼,沉默了許久。隨後,好像在回答自己的質疑,而且證實他目前全部都記起來了,他肯定地點點頭,睜開了雙眼。

他聲音清晰而又深沉:“俄國淪陷了!他們把俄國滅了!”他說完,又閉上了雙眼,眼淚從他那緊閉的眼角流出來。公爵小姐看著這張流淚的臉,忍不住也哭了起來。

“穿上你的白衣服,我喜歡它。”他說。莫莉耶公爵小姐清楚了這話,她的哭聲更大了。她走開後,公爵又說起兒子,說起戰爭,說起皇帝,憤怒地牽動著眼眉,提高了沙啞的聲音。他的中風又發作了,這也是最後一次發作。

莫莉耶公爵小姐在涼台上站著。除了對父親的愛,她什麼都不明白,什麼都不想,她覺得,此刻以前,她一直沒有像現在這樣愛過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