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刮好,胡須修好了,剃頭匠拿來一麵玻璃鏡。鏡中的二品大員年輕儒雅,氣色旺盛,是一副前途無量的氣象。剃頭匠在一旁恭維不止,曾國藩給他雙倍的工錢。忽然,荊七進來,神色慌忙地說:“大人,剛才部裏匡老爺派人來,請大人速去園子裏,說是皇上要立太子了!”曾國藩大吃一驚,吩咐備車,一麵趕緊穿靴戴帽,上車直奔圓明園。
道光帝今年六十九歲,患病兩年多了。半個月前,宮中就傳出病危的消息。大變的心理準備早已有了,但出於對皇上的情感,曾國藩仍不願意這件事發生。清代自雍正之後,鑒於康熙朝因先立太子引起諸皇子爭奪帝位的弊病,改為秘密建儲。皇帝一旦在心裏定下繼位者後,便將他的名字寫兩份,一份藏在身上,一份密封於建儲匣內,此匣放在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後。皇上病危之時,由親貴王大臣共同打開身邊密藏的一份,並將建儲匣從“正大光明”匾後取出啟封,會同廷臣一同驗看,無誤後再公之於世。
道光帝的皇位繼承人,兩年前便定下來了。那年春天在南苑射獵,皇四子奕一矢未發,道光帝問他為何不射獵,他說不忍傷生而幹天和。道光帝一時高興,竟忘了祖製,當著臣下之麵親口說要立奕為太子,而且從那以後對奕也另眼相看。但畢竟沒有履行過祖宗傳下來的正式手續,也可能發生萬一。誰來繼大統,這可是天上人間第一件大事。國家的前途、個人的命運,都寄托在他一人的身上。曾國藩催馬夫快馬加鞭,生怕遲到了,趕不上見最後一麵。
馬夫使勁兒抽打著鞭子,兩匹蒙古大青馬像瘋了似的向西奔跑,鼻孔裏呼出的氣,立刻被嚴寒化作一團白霧。還是晚了!馬車剛到園門口,便聽到一片山搖地動似的哭喊聲。道光帝駕崩了!曾國藩一聽,立刻暈倒在馬車裏,好半天才蘇醒過來。道光帝對他的聖恩太重了。他的尊榮、他的富貴,以及他的家族的榮耀,全部出自於道光帝的浩蕩皇恩。年輕的禮部侍郎擦幹淚水,立即投入耗資巨大、禮儀煩瑣的大喪籌備之中。他奉獻的不僅僅是盡責盡力、任勞任怨,更重要的是他和他的家庭對皇家的一片耿耿忠心。大喪結束,他捧著頒發的遺念衣物,悲從中來。
隨之而來的是鹹豐帝罷黜穆彰阿,清除穆黨,意料不到的變故使他目瞪口呆,他算是親身領略到了官場榮耀後麵的險惡。從那以後,曾國藩更加兢兢業業,謹小慎微,同時,也更加深化了對道光帝的思念。後來,每當事機不順,與鹹豐帝、慈禧不協的時候,這種思念便愈顯得強烈……
“唉,想不到一晃二十三年過去了!”曾國藩從往事的回憶裏走出來,進入了現實,一眼看見穿衣鏡中那個佝僂衰朽的老頭,頓時涼到背脊,萬念俱灰!這一夜,他又失眠了,天快亮的時候才朦朦朧朧睡去。剛一合眼,便看到道光帝正坐在養心殿東暖閣裏批閱奏章,見他來,便以手相招。他走過去,跪著。道光帝一反平時的不測天威,竟然和顏悅色地與他拉起家常來。說著說著,道光帝頭一偏,碰到龍案上,曾國藩嚇得大叫一聲。醒來時,才發現全身衣褲都已汗濕了。
“道光爺想我了,他老人家要我去陪伴了!”曾國藩心裏想,頭又暈起來,伴隨著肝部一陣陣疼痛。他再次明白地意識到在世之日不會太久了,他要趁著頭腦還清醒的時候,將自己心裏常常思考的事情告訴九弟和兒子。
聽說大哥好了幾天又病倒,曾國荃已知不妙,為了給大哥添幾分喜悅,他終於決定將李臣章送的金毛全虎皮今天就轉送給大哥。
“你哪有這種東西?”當曾國荃把這張虎皮展開時,曾國藩甚為驚喜。他撫摸著又長又軟的金黃色起黑條花紋的江南虎皮,愛不釋手,對九弟的這份厚禮十分滿意。隻頗為遺憾的是,十多年前沒有得到它,那時襯托湘軍統帥威風的,隻是一張仿製的假虎皮。
“這是祥雲的弟弟送給你的,他還送給了我一張。”見大哥喜歡,曾國荃心裏高興,他後悔進府的當天沒有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