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聽山(6)(1 / 2)

登高老漢放下鐵鍁,在鍁樹上坐下。不,石磨沒埋在這裏!他從回憶回到了現實。兒子把磨拆了,他完成了雙福的遺願。這是件奇怪的事情,兒子和雙福毫無共同之處,他甚至連黨員也不是。但是有一股看不見的潮流,把他們的行為統一起來。瞎老人無意與這股潮流對抗,可他實在想他的石磨,就象想他寸步難離的老伴!他站起來,又在院子裏摸,顫抖的手指透露出他內心的急切、焦灼。他摸遍了院子每一個角落,仍沒找到石磨,他又慢慢地走向老屋,推開了沉重的大門……

這裏已是兒子的磨房了。間隔房屋的壁子被打開,三間屋變成一間空蕩蕩的大屋。他走到原先安石磨的裏間,尋找那一圈被他赤腳板踩回了,的磨道,沒有了,地麵光光的,硬硬的,是兒子打的水泥地。他悵惘地走到屋子中央,卻被寬寬長長的皮帶絆了一下。他彎下腰,順皮帶摸去,手指觸到冰涼的鐵疙瘩——機器!他的手猛縮回來,仿佛被炭火燙著一般。沉吟片刻,他又細細地摸機器,好象要探索這鐵疙瘩的力量究竟在哪兒……忽然,他的手停住了,瘦骨嶙岣的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他的臉漸漸地扭歪了,巨大的痛苦、悲哀使他失去了常態。他雙腿一軟,癱瘓似的坐到地上……

他找到了他的石磨!石磨就墊在機器下麵。

瞎老人不懂得象征但他的心裏感地理解到這是個不祥之兆。威力無比的機器壓著古老的石磨,石磨永世不得翻身!而他,石磨的主人,石磨的另一個部分,在這繁華喧鬧的世界裏還能存在多久呢?

夕陽的光照悄悄地射進老屋,塵埃如飛舞的小蟲在光束中飄遊。四下死一般寂靜。窗前的扁豆爬上牆頭,有一根嫩須從窗欞間探進屋來,蜷蜷著猶如一隻小手,極力要抓撓什麼,卻什麼也抓不著……登高老漢靠石磨坐著,人整個地蔫蔫了,腦袋一點點地垂下去,垂下去,將一頭花白的頭發浸到門外射來的金水般的陽光裏……

他聽山。

秋露將屋脊般的巨石打得濕漉漉的。深沉的夜色總使人感到嚴峻、崇高。山裏依然充滿了神秘的聲響:草莖的活動,枯枝的斷裂,石頭的滾落……但登高老漢已無意去搜浮這類聲響。他找神靜氣地注視著前麵一片空地,那裏格外寂靜,仿佛是一片無限的虛空,任何人都能在其間占一席位置。他聽著,全身心沉浸在那邊的世界。裏,以他貫的精神細細地探索著……

墳地裏彌漫著陰氣。被人稱做鬼火的磷光悠悠地飄蕩,綠熒熒的,時隱時現,真正象夜遊的精靈。高高的柏樹酷似人形,僵直地挺立著。一株枯死的老樹奇怪地扭曲著身子,將爛空的肚腹盡量地袒露出來;最高的一根枝幹孤零零地伸向天空,仿佛老人將枯瘦的手指默默無語地、富於暗示地指向永恒。因年久而塌陷的墳墓露出黑乎乎的窟窿,一股難以形容的氣息從窟窿裏散發出來,夜遊的精靈便隨著那股氣息溜出來,快活得就象得到特赦的囚犯,故意擺起架子慢吞吞地散步。你盯住這種幽幽的綠光看久了,竟不覺得恐懼,反而被它誘惑得想入非非,去猜測一下從沒想過的事情。

登高老漢覺得自己在墳地裏走,他清清楚楚地看見許多熟人:早已去世的爹媽,比他年長的老哥兒們,甚至還有穿著軍裝的雙福……他們都不說話,心領神會地和他交談著。忽然,前麵飄飄地浮動著一件花格小褂,一個女人回過頭來衝他笑笑。登高老漢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脫口叫道:“麗花!”他拚命地追趕過去,然而這個心愛的女人似乎還沒折磨夠他,輕風般地往前飄。登高老漢追啊追啊,仿佛又回到年輕的時候……

春天,滿山鮮花怒放。小登高跟娘剜野菜,采一籃子花朵:紅的山桃花,紫的大米花,綠的貓眼睛花,黃的苦菜花,白的澀李子花……靈巧的小手把家鄉所有的色彩全采集來,細嫩的肩膀把個萬紫千紅的春天背回家去!他的眼睛對色彩分外敏感,看著斑斑斕斕的野花,幼小的心靈中充滿了喜悅。他在山上飛跑,象一隻快活的小鹿。一絆倒了,他索性在鮮花盛開的野草叢中打滾,咿咿呀呀地喊叫……這個五彩的世界仿佛是為他存在的,而他又為在這個世界裏生存才長著那樣一雙明亮的眼睛!……

石磨“嗚嗚”地響起來了。登高抱著磨棍,執拗、倔強地走著。他的一生要走千裏萬裏,而又注定走不出一個圓圈。他象一匹長途跋涉的老馬,高大的身軀微微地傴僂,腦袋微微地低垂,深深凹陷的眼窩隱藏著沉重的苦難,而緊蹙的濃眉又憤怒地抗拒著苦難。他的沉默包含著一種堅定的信心:他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這個世界少不了他!石磨低低地吟唱著,聲音沉穩,悲愴,綿綿延延地永無窮盡,“嗚——嗚”,“嗚——嗚”……

群山的深處又傳來這種聲音,大自然那盤永恒的石磨依然在轉動。這聲音使瞎老人的心感到一絲惶惑:他的使命已經完成,而他視作對應物的聲音究竟在暗示什麼呢!他欲窮究下去,但百思不得一解。登高老漢的心靈崗外前麵的墳地,追蹤著這神秘的聲音升華到一個抽象的境地。在那裏,他彷徨,猶豫,苦惱,但終究迫近了謎底,終究獲得了一種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