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栓怕雷的病根,還是也當兵時落下的。一九四七年膠東人民大參軍,青年小夥幾乎走盡,陳老栓也隨大流入伍。打淮海戰役時,陳老栓被大炮嚇破了膽。有一顆炮弾在他身邊炸響,但奇跡般地沒傷著他。他卻魂魄兒出了竅,好容易堅持到戰鬥結束,找個借口溜回了家鄉。流翠高中畢業,曉得些曆史,講到這一節就噘著小嘴嘟囔:“淮海戰役是三大戰役的最後一仗,打完了蔣介石也完了,你跑什麼?你要不跑這會兒在城市當幹部,我們的工作也現成了……你真糊塗啊!”陳老栓也有些悔恨,但他心有餘悸地感歎道:“你不知道那炮有多響啊!……”
從那以後,陳老栓就怕打雷。當了支書,他怕雷又多了一層因素:總是惴惴地想起自己那些對不住人的事情。小時候,他就聽老人們繪聲繪色地講過,某年某月浪浪村跑來一隻狐狸,天上雷聲大作,一團團火球追著狐狸打,狐狸跑到一棵老白果樹前忽然不見了,雷火就轟那老樹。過了一陣,樹洞裏汩汩地流出血來……老人們說,這精怪做了大惡,老天報應它。陳老栓從小就相信這些因果報應的事。有一年,一個焦雷轟進飼養院,兩頭大黑驢立時槽前斃命,呈人字形躺在地下,鼓鼓的圓眼恐懼地望著蒼天……陳老栓目睹這場麵,印象極深刻。這些事情使陳老栓相信,冥冥中有個什麼東西記著人的善惡,打雷雖說不象公安局槍斃犯人一樣,但起碼是一種警告。他陳老栓不是聖賢,大權在握難免做些昧良心的事情。平日詐詐唬唬地不覺得什麼,一打雷就心虛了,仿佛這排炮似的雷聲專門警告著他。
天上扣著個鳥泥盆,黑得辨不出子醜寅卯。屋裏更黑,陳老栓連自己的胳膊腿兒也看不見。雷聲接著閃電,打急了就失去先後次序,仿佛閃電就是雷的具體形象。那真是嚇死!漆黑的窗戶忽然一片慘白,院子裏那棵柳樹披頭散發地映在窗戶紙上,好似厲鬼要來抓人;這同時,雷聲驚天動地地炸響,象怒罵,又象巨人的牙齒格格磨響……
陳老栓縮在牆角裏,手心攥出冷汗。他使勁閉著眼,嘴裏咕咕嚕嚕地叨念什麼。這時刻,天良偏偏朝他走來。他走到陳老栓跟前站定,臉色鐵青,一雙眼睛翻白,骨節裏發出奇特的聲響,渾身肌肉抽風似的顫抖……他發瘋了,他要把陳老栓撕成碎片!
“一槍崩了你!”
陳老栓揉揉眼睛,眼前並沒有天良。
天呐!陳老栓在心裏喊,今晚這雷莫非是為天良打的?我也大缺德,弄走他的招工指標,罰他到工地扛石頭,整治得他夫妻不和,又不讓人家離婚……這樣折騰人,能不遭報應嗎?
“哐啷啷——喀嚓!”
好凶的一雷!天神在屋頂上一跺腳,把房梁踩斷啦!閃電照亮屋子,一瞬間無數鬼影朝他撲來。他心驚肉跳,跪在炕上嘭嘭磕頭、不歇氣地許願:“天爺爺,地奶奶,我改!我改!……我明兒就叫天良離婚……我明兒就叫天良當會計……我明兒就把扣卡天良的麥子送去……”
雷聲漸小,終於平息了。世界忽然那麼寂靜,又叫人心中發虛。陳老栓仍呆呆地望一陣窗外,隨時準備著雷聲再起。老伴死人一般躺著,任陳老栓怎麼折騰,就是不醒。他抹去頭上的汗,口袋似的“咕咚”倒在炕上。總算老天開恩,沒事了。
寧靜中傳來一陣哭泣聲。陳老栓側耳傾聽,是流翠在哭。他總道是女兒與他一樣怕累,便點起小油燈,過去勸慰閨女幾句,也好互相壯膽。
流翠已經哭了許久,枕巾濕了一大片。她用力咬著被子,不讓自己哭出聲,但終於忍不住,哭得嗯嗯嚶嚶,模樣更顯淒慘……
“翠,你怎麼了?”陳老栓驚慌地問。
流翠哇地放聲大哭,斷斷續續地說著叫人摸不著頭腦的話。陳老栓聽了半天,才聽明白一句——
“你把閨女毀了……你把閨女毀了……”
陳老栓心裏咯噔一下:天良急著離婚,莫非……
他不敢往下想了,頓時感到天旋地轉,屋子裏仿佛又轟隆隆響起了雷聲。他想喊:“你把老子毀了!”又想喊:“報應呐報應!”但竟喊不出聲,身子仿佛化成一攤稀泥,順炕沿滑到地下,編成很小很小的一團……
十
一連下了幾天雨,大青山裏傳出轟轟的水聲。無數細小的水流彙集到山溝裏,平日幽雅活潑的小溪暴漲起來,夾著泥土亂石滾滾而下,衝入山外的大河。山峰鎖在雲霧裏。雨絲猶如長鞭,不慌不忙地抽打樹木草地,直抽得翠綠的葉片不沾一點塵埃。這時候的大青山充滿了激動,到處是聲響,到處是運動。然而濃重的白霧又將一切掩藏起來,聞其聲而不見其物,更覺山的博大,山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