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天良。”他聲音蒼老,神情萎靡,活象遭霜打的茄子,“咱們完了……”
天良厭煩他,恨不得一腳將他踹下橋去。但他不知道皮大豁為什麼坐在這裏,就站著聽他說。
“地委跑了,地委跑……跑他奶奶的慫!”
天良一聽又是這一套,象吞了個蒼蠅似的惡心,拔腿要走。可是皮大豁抱住他腿,懇求道:“你聽我說,你別走,咱不能糊塗到死!地委,嗐……那個地委書記,你還記得吧?我還讓你給他寫信……”
天良當然記得,皮大豁當時得意洋洋地吹噓:“我也有根!”就是什麼薑書記。
“他他媽的在我家喝酒,還帶走一支我爺爺從關東挖來的老參……嗐,不講這個。他一個勁讓我查、查,好,現在人家上邊査出來了!就是他勾結造反派,暗中通風報信,把地委出賣了……査,査,査老百姓,査小官官,咱他媽的都叫地委耍了!咱們是一群猴子!”
天良呆了,糾纏他那麼久的“地委跑了”原來是那麼回事情!在他一連串不幸的遭遇後麵,老有一個深遠的、神秘的背景。結果霧障散去,竟是一場荒唐的鬧劇!這個秘密揭開,似乎是對他生活的總結。鬧劇結束了,他卻走上了絕路!
“他叫人家揪出來了。我也完了,下回就該我進學習班了。陳老性好把我踩到底了……天良啊天良,你說地委東不跑,西不跑,幹嗎偏跑到咱大青山裏來呢?”
“什麼是地委?”天良憤怒地反問。
皮大豁一怔,費力地思考這個問題。
“什麼是地委?!什麼是地委——”
天良忽然仰臉朝天,捶打著胸膛大聲吼叫。這聲音瘋狂,絕望,令人心碎!寒意料峭的夜空沉默著,黑影憧憧的大地沉默著,於是這拖長尾巴不住回旋的聲音,象遠山裏傳來的一聲狼嗥……
十五
黎明,槍聲響了!
大青山派出所周所長被打死,子彈準準地打穿胃部。他躺倒在他自己設立的牢房前,眼鏡摔出老遠……
浪浪大隊黨支部書記陳老栓被打死。這一夜他沒做好夢,夢見皮大豁搓繩,夢見打雷。天蒙蒙亮他起來挑水,正撞見端槍奔來的天良。他剛想說什麼,一顆子彈就飛進他嘴裏,在腦後穿了個窟窿。他臨死也沒閑著,肩上壓著一擔水……
公社黨委書記得以幸免。天良找不到他。天良做夢也沒想到,鄒書記在辦公室睡覺並非為整人。半夜,他常常到水仙花家去。這個秘密有著悠久的曆史,卻沒有人知道,危險降臨的時刻,他正躺在水仙花熱烘烘的被窩裏,睡得豐常安逸。水仙花曾幫過他許多忙,比如他瘸兒的婚事等等,仉數這一次功勞最大!……
天良挺著槍,在大青山裏狂奔。他的背心袋樹枝勾斷一根帶子,右肩右胸祖露著。他揀沒路的地方跑,荒草中雜生著棘手,在他臉上、臂上、胸上劃出一道道血痕。他頭發蓬亂,眼睛翻白,一口噴白沫,完全變成了瘋子!葛藤、亂石時時將他絆倒,但他打一個滾,迅速地跳起,帶著一身草葉黃土繼續飛奔!
他不知道要跑到哪裏去。槍聲一響多他腦子裏就升起一團白霧。世界在他眼中一片白茫茫。沒有地方去。他隻是本能地往山上跑,往林子裏鑽。
末日來到了他惶惶如一隻野獸。
太陽剛剛升起,草葉上的白霜閃閃爍爍。大青山在地霧中時隱時現,仿佛緩慢而艱難地行走。山凹裏陰暗潮濕,落葉散發著腐敗的氣息。忽然間有一束陽光穿過雰隙,將山凹照亮,光束落地處便出現小小的一圈彩虹。山間總是那樣靜謐,咳嗽一聲也會引起嗡嗡的回音。於是,沉寂中產生幻覺,朦朦朧朧地總感到山的深處藏著什麼東西。
太陽燦爛了一小陣,便刮起風來,天空彌漫開一種雲彩,白的,極濃密,仿佛霧升上了天空。雖還能見到太陽,大致是模模糊糊地一輪,變得很大,卻極虛弱。光也失去神氣,慘淡慘淡。白雲、白霧、白光融為一體,大地昏昏沉沉地睡去……
昏昏沉沉地睡去吧!天良蜷縮在一塊巨岩下邊,瘋狂拆散了他的骨架。他夢見一隻狐狸,盤腿打坐在殘斷的墓碑上,朝他指指點點。忽而,狐狸變成個老婆婆,銀絲根根豎起,厲聲叫喊:你手上有血!你手上有血!”天良從岩石下探出頭來,看見老婆婆端坐在岩石頂上。他心頭一陣驚詫,老婆婆卻又變成狐狸……
一隻漂亮的狐狸!渾身的毛火紅火紅,眉間有一道黑杠,建鬆粗大的尾巴盤著前爪,兩隻耳朵尖尖地直立。它居高臨下地瞅著天良,狗一般的威風,細眯的眼睛竟有幾分象莫大叔,透露出玄奧而又嚴峻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