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深夜醒來 (4)(2 / 2)

標本的一天

那天是2011年4月2日,愚人節剛剛過去,清明節即將來臨。天空下起了蒙蒙細雨。我步行去單位。腳上是一雙舊靴子,因此踩水也不覺得心疼。傘是黑灰細格,手袋是天藍色的,裏麵裝著牛奶和餅幹——我習慣在單位吃早餐。出門才發現靴子上零零星星地掛著些白白的幹泥點,是上次雨天出門的痕跡。想要去擦,看了看,卻又覺得它很好看,跟這雨天很相配。便任它閃著,行在路上。

雨不大不小,下得很清新。早春的樹葉也剛出齊全,如同十六七歲的少女,也很清新。這樣的雨,並不妨礙鳥兒們的飛翔。鳥聲在雨中婉轉啼鳴,也是清新——這真是鳥聲如洗的清新啊。如果今天沒有雨,有的是太陽,那太陽會暖得讓人微醉,也會讓人微微起躁。現在,因了雨的清新,一切便都是清新了。

看路上的行人,穿裙子的,穿棉衣的,穿T恤的,穿毛衣的,穿襯衫的……真是亂穿衣。看大家的臉,也仿佛因雨的清新而沉靜了許多,愉悅了許多,舒展了許多。

來到單位,在傳達室取過報紙,進了辦公室,先簡單打掃一下衛生。我的辦公室很不像辦公室:花花草草,咖啡牛奶,糕點零食,黃酒白酒葡萄酒,普洱龍井鐵觀音,琳琅滿目的程度簡直堪比一家小型超市。坐臥兩用的沙發從來都是一用——隻鋪成床的樣子,毛毯被褥長枕方枕也是一應俱全,還有睡衣睡褲涼拖和棉拖。不誇張地說,在辦公室裏,我可以待上三天都吃喝不誤。有朋友說我的辦公室太像閨房了,太不嚴肅了,太溫馨了,太容易讓人腐化墮落了,我笑:“對,將一切公共環境私人化,這就是本人所好。”——我從沒有將辦公室當成是辦公室,因它將在我的時間份額裏占有很大的比例,所以我對它的要求就是兩個字:舒服。

衝上咖啡,就著餅幹,隨便拿起一本書,混搭著文字吃早餐。今天拎的是帕慕克的《伊斯坦布爾》。翻的是他寫雪的那一頁,大家就是大家,輕輕鬆鬆就力透紙背:“……我的童年回憶少不了這一片覆蓋的雪。有些小孩等不及開始放暑假,我卻等不及開始下雪——不是因為我能出去玩雪,而是因為雪讓城市看起來煥然一新,不僅把泥巴、汙穢、廢墟和疏忽掩蓋起來,也為所有的街道和景色提供某種驚喜,某種迫近凶險的甜美氣息。”——最後這句“某種迫近凶險的甜美氣息”是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意外之句。乍一讀覺得很沒有道理,但一想,卻也就是那麼回事。如同《紅樓夢》裏香菱品味的那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看來無論是哪個國度哪個時代的作家,高手就是高手啊。我等隻能一邊感慨一邊羨慕忌妒恨了。

不知不覺讀到中午,朝窗外看看,雨還在疏疏落落地下著。到吃午飯的時候了。可以回家吃,也可以在附近小店吃。回家就是炒個素菜吃個饅頭再喝個雞蛋茶,去小店呢,就更隨意了。今天這雨讓我格外想和陌生人在一起吃頓熱騰騰的飯,於是就來到了一個大盤雞店,要了一個大盤雞,三十塊錢,再送一份燴麵。這裏的大盤雞我常吃,土豆和雞各一半,地溝油很油,辣椒很辣,雞很可能也有問題,但就是吃著香。於是吃的時候,我就不想那麼多了。我對自己說:就是好,好,好,好。

很多時候,我很喜歡這種惡俗的香。

吃過午飯,又在街上散步。這附近有幾家小店挺有意思。試試“衣拉客”的衣服,看看“飾博彙”的飾品,聞聞“過街薯”的氣息,再和“天下第一烤甘蔗”“絕味高爐燒餅夾裏脊肉”“砂鍋餃子砂鍋麵”的老板們聊幾句,便也到睡午覺的時候了。於是回到單位,躺到沙發床上,關掉手機,翻兩頁閑書,睡覺。隨便睡多久,醒來再看會兒書,寫一點點東西,便下班回家。之後是做飯,吃飯,散步,洗澡,看電視,再之後——繼續睡覺。

至此,這一天大概也就結束了。子夜十二點之前做的夢不算。

這是我很多日子中最平凡的一個,是最普通最平凡最乏善可陳的一天。實在不應該說這麼多,說這麼多實在是有騙稿費的嫌疑,但是,我卻格外想把它記錄下來,作為無數個一天中的一個標本——一個幸福的標本。因為,活到今天,我越來越發現這種日子的美好之處,如同越來越認同自己擁有一整套健康的身體器官——胃、肺、心髒和大腦,是多麼好;能夠用這一整套健康的器官來賺錢,買饅頭,買洗發水,能付得起電費、水費和天然氣費,是多麼好;能擦得起皮鞋,吃得起涼皮,看得起電影,是多麼好;能有時間有心情還有能力找到這些句子來表達這一切,是多麼好。

這個標本所意味的,不是一天。它就是我的當下。這一個個當下連著我的昨天和明天。昨天是此岸,明天是彼岸,這個標本的一天,它就是船啊,我在船上,心懷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