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過去說過,我是軍人,不是詩人。現在要說,我首先是一位軍人,然後才是一位業餘詩人,因為我畢竟寫了這麼多詩,而且憑詩集《地球是一隻淚眼》獲得了魯迅文學獎。但從嚴格意義上說,我的詩也隻能算業餘水平。當然,並不是說我的詩一無是處,我的詩也有一些不同於別人的特點。比如“大氣”、“宏大背景”、“重大題材”;比如“思辨色彩”、“憂患意識”;比如“平民情懷”、“生活氣息”等。

但我的詩歌比較粗糙(雷抒雁先生說應該叫粗礪,軍旅詩需要粗礪一些,這當然是他的客氣說法),有些句子缺乏推敲,這有多方麵原因。首先是由於我詩歌理論和詩歌技巧的欠缺。呂進在序中說“善醫者不識藥,善將者不言兵”,但我並不想用這兩句話來掩飾我在詩歌創作上的先天不足。其次,我在退休前一直處在業餘寫作狀態,沒有時間去慢斟細酌。白天有忙不完的事,所有作品都是熬夜寫出,匆忙寄出。每次拿到發表作品的雜誌,重新一讀就後悔,拿起筆來就修改。多數作品都是在這種狀態下完成的,實際上都是一些初級產品,缺了幾道打磨工序。這隻是客觀原因,內在原因是功力不夠。謝冕先生在序中指出我“有的詩句略顯平白些,有的詩句由於錘煉不夠略顯粗糙些”,這都與我遣字煉句的功力不夠直接有關。

我自認是一位性情中人。李瑛在序中說,“他是把自己整個心靈都放進詩句中寫作的詩人”。他這句話令我心動,可謂一語中的。我的這種寫作狀態,也為我的詩歌帶來了正負兩方麵的效應。從正麵講,李瑛說,“因此(他)寫出的詩有血肉、有骨骼、有痛感、有生命,有極大的情感衝擊力和震撼心靈的力量”。從負麵講,我自知我詩中也有一些情緒化的東西,我的喜怒哀樂全在詩中,傾倒而出,一覽無餘,這使得部分作品雖是生活原料,卻未能升華為真正的詩歌藝術。比如《記憶》這首詩,這是《詩刊》紀念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的約稿。寫什麼呢?我很自然地回想起自己六十年來的親身經曆,列了一個提綱放在一邊。當時我正全身心沉浸在《戰爭史筆記》的寫作中,沒有時間去琢磨這首詩。交稿時限到了,我粗粗順了一下就寄走了。這次編集,本來不打算收入這首詩,但找出來重新一讀,盡管是紀事式的“提綱”,卻樁樁件件都是我親身經曆之事,它勾起了我無盡的回憶,點點滴滴湧上心頭。為了保持我詩歌創作的本真麵貌,我寧願在藝術上失分,也不忍將真情丟棄,仍然將它收進集子中了。類似這種情況的詩作,不止這一首。我曾經說過,我要把一些水平線以下的作品當成垃圾扔掉,但真要扔時卻又犯了敝帚自珍的毛病。呂進說我懂得“藏拙”,我編這套詩集完全沒有“藏拙”,隻是想把我的詩歌本真麵貌呈現給讀者。從中篩選出一些值得留下的詩篇,那是今後的事。

我的詩中“敘述”和“議論”的成分太多,尤其在長詩中更為明顯,這是長期困擾我的問題。想改,但改不過來。此前,詩評家對我詩歌創作中的問題要麼一筆帶過,要麼籠而統之,隔靴搔癢,讓我摸不著頭腦。這一次,呂進在序文中講得最為透徹,一針見血,一步到位。我心悅誠服地給他發了一個短信:“知我詩之病者,呂進也!”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迫使我後來改寫散文。我自感詩歌水平也就這樣了,寫散文可能更適合我。這些年改寫散文的結果,似乎也證實了這一點。

呂進為我開出的“藥方”是:在揮灑激情時要懂得“節製”,要把詩中的“敘述”和“議論”成分盡量“清洗”掉,這樣才能提高詩的純度。他這個觀點我現在已能欣然接受。但在過去,我曾固執地反對“清洗”,我的理由是一經“清洗”就把生活的原汁原味“洗”沒了。我是農家子弟出身,老百姓大清早到地裏去拔一棵蘿卜或青菜,都是“拖泥帶水”的,根上有土,葉尖上有露珠,多新鮮啊,這才是生活。我反對“洗”掉生活的原汁原味,也許有對的一麵。所以李瑛在序中說,我的某些詩句能“把最生動感人的生活和細節呈現給讀者”。謝冕先生也說,雖然我的有些詩句略顯平白和粗糙,“但它們仍然詩味十足,讓人讀起來著了迷”。這次經過呂進“點化”,我知道我的問題是沒有把保留生活的原汁原味同“清洗”掉詩中的“敘述”和“議論”區分開來。說到底,還是功力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