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獷與細膩的交融、粗線條勾勒與工筆細描的結合,是路遙小說藝術追求的鮮明特色。70年代末期,路遙以典型西北漢子的氣度,用如椽大筆,寫出了《驚心動魄的一幕》。這部中篇的藝術格調像大西北剛烈硬漢和雄渾風光一樣,充滿了粗獷、健勁的陽剛之美。小說情節緊湊,語調急迫,矛盾衝突劇烈尖銳,以粗線條勾勒的大筆揮灑顯示出鮮明的西部文學特征。但作為一部長達五萬多字的小說,始終以峻急的筆勢營造劍拔弩張的氛圍,必然給讀者帶來閱讀上的疲累。文學欣賞作為一種高級審美活動,比吃飯、穿衣、觀自然風景更忌諱單一,而總是希望有不同審美情趣、格調的交替刺激,不斷給人以新鮮感,才能保持強烈的閱讀興趣,這大概也是此部選材立意和人物塑造都比較成功的作品曾在各大型刊物一再碰壁的原因之一。後來,由於秦兆陽先生的看重,小說在《當代》發表並在全國獲獎。但路遙並沒有陶醉於此,而是從中看出了自己藝術表現上的不足。在以後的創作中,汲取經驗教訓,注意在中長篇寫作時用多套筆墨營造多種審美意境,使小說更具審美轉換功能,更能調動讀者的閱讀興趣。在《人生》中,這種多套表現技巧的運用就得到了較好的表現,其後又不斷鞏固與發展。在場景的描寫上,宏大與細小交替,壯美與柔美交融。既有集體勞動、趕集的熱鬧紅火,也有個人、家庭活動的單調、細膩;既有黃土高原的雄渾、蒼鬱,大暴雨之前“象山崩地陷一般響起的可怕的炸雷”,“河道裏傳來像怪獸一般咆哮的山洪聲”,又有如詩如畫的秀麗媚人:“太陽剛剛落山,西邊的天上飛起了一大片紅色的霞朵……各種豆類作物都在開花,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清淡芬芳的香味。遠處的山坡上,羊群正在下溝,綠草叢中滾動著點點紅色。”,“月亮升高了,遠方的山影黑黝黝的,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路兩邊的玉米和高粱長得像兩堵綠色的牆;車子在碎石子路上碾過,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路邊茂密的苦艾放出濃烈清新的味道,直往人鼻孔裏鑽。好一個夏夜啊!”
在人物描寫上,突破好人、壞人之分的簡單模式,在不斷擴大人物類型的基礎上,藝術視角從馬延雄一類定型的、平麵的形象,更多地投向加林、少平、田福堂、孫玉亭等具有多麵性格的刻畫,既真實表現了他們剛強、堅韌、暴烈的西部硬漢的粗獷一麵,也細膩描寫他們憂鬱、謹慎、柔弱、感傷,在現實與理想的夾縫中矛盾困惑的一麵,使人物更豐富、更典型、更具有真實感。對高明樓、田福堂、孫玉亭等農村“土革命家”,既寫出了他們在特定時代推行“左”傾路線,並常常在為“公”的名義下謀取私利的令人反感、憎惡的一麵,又從生活實際出發,真實表現了他們為社員爭利益時的精明強悍,在不損害個人利益前提下也能表現出領導者的豁達、農民的善良。田福堂這個年邁的雙水村實權人物,在動員金家搬遷時,向金老太太的那一跪,就是最能刻畫人物豐富複雜個性的神來之筆。
結構與布局謀篇,也是小說創作的一個重要環節。路遙的小說總體上看,是以傳統結構模式為主,一般按人物命運變化或時間發展順序安排部局,首尾照應,脈絡清楚,不同層次的讀者都容易讀懂、理解。如《人生》以高加林被下掉民辦教師的命運轉折開始,又以他被吊銷城市戶口,解除公職重回黃土地作結,在“之”字形的命運回環中包涵了豐富的社會內容和人生哲理;《平凡的世界》則是從孫少平艱苦的高中生活開始,又以他拒絕金秀的愛情和吳仲平要幫他留城工作的建議,回到煤礦作結,藝術結構顯得十分自然和諧。這些構成了路遙小說質樸、渾厚的審美基調。但有時作家也打破時空順序,對生活原生態進行重新分解組合,使其創作在總體上顯得不拘一格,風采各具。《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你怎麼也想不到》等,就是這方麵的成功範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