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於“秦頭楚尾”陝南白河縣貧苦農家的藍明堂,不滿10歲就到雜貨鋪當小夥計,受盡冷臉白眼、酸辛屈辱。他白天忍氣吞聲,晚上暗裏使壞,捉弄老板出氣,並發誓要忍辱負重,出人頭地。流浪到將軍驛後,為了一展宏圖,他自甘屈辱改換姓氏,作了藍記雜貨鋪老板獨養女的上門女婿。這樣的人生閱曆,自然造就了他工於心計、世故圓滑的複雜性格。小說從三個角度對這個人物的行為、心理作了細致入微的刻畫。
首先是圍繞他與翠嫂的關係,從情愛的角度描寫他性格中複雜的一麵。當初他一個人流落到將軍驛,河邊邂逅翠翠,曾產生了強烈的愛慕之情,這是他下決心在荒僻的秦嶺深處落腳的隱秘心理原因之一。迫於生計,他入贅到藍家雜貨店。在與醜陋淺薄的藍金娥生兒育女的同時,心底卻一刻也沒有忘掉翠翠。為此,他刻骨銘心地嫉恨霸占了翠翠的麻二,不擇手段地排擠打擊親近翠翠的何一鳴、任義成。然而對翠翠卻始終不願依權弄勢、以強淩弱,而是希望通過關心、愛護、扶助來贏得她的感情。在這個情愛的角落裏,被扭曲的藍明堂無疑還保留著一點正常的人性。
其次是通過曆次政治運動中他巧設計謀、落井下石的表演,從政治品質上展露他複雜的靈魂。“社教”、“文革”為藍明堂提供了在將軍驛叱吒風雲的政治舞台。“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經過幾番興風作浪,他終於扳到麻二、何一鳴、任義成,登上將軍驛權力寶座。然而,所有這些過程,他很少公開露麵、張牙舞爪,而是向工作隊和紅衛兵煽風點火、暗裏使壞。白天唆使別人狠鬥了麻二,夜間又偷偷上門甜蜜地叫著“麻哥”,解釋、開導一番。其獨特生活道路養成的雙重人格,在這裏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
再就是作者圍繞幾次天災人禍對藍明堂的打擊,展露其靈魂在無法預料的災難和社會變動麵前的惶惑顫栗、無可奈何。藍明堂謀深智卓、苦心經營,然而命運卻常常與他作對。剛繁盛起來的雜貨鋪被土匪一夜之間洗劫一空;他正在公社向教隊彙報“敵情”,一場無情洪水轉瞬間吞噬了他一妻二子的生命,使他一下變成了孤家寡人;他費盡心機,掌握了將軍驛的大權,然而上級一個修水庫的決定,他的權力便隨著鎮子的搬遷解體而成為了子虛烏有!孑然一身的他,隻好又淒惶的告別將軍驛,重反故鄉。麵對這一切,這個自視甚高,不向命運屈服的強人,在亡妻亡子墓前也禁不住“心裏倏的酸楚,抽泣的捶胸頓足”。在變幻莫測的生活麵前,即使多少偉人也無力左右,何況一介凡夫藍明堂?
《水葬》這部長篇小說最初定的名字《三條硬漢子與一個弱女子》。這正好詮釋了小說中的幾位主人公的關係。《水葬》的全開放的視覺,聚焦在翠翠這位女子身上,隱喻著水的意象。在將軍驛這個小社會裏,幾個男人的命運都和翠翠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青梅竹馬的富家少爺何一鳴,義字當先的流浪漢任義成,不稱心的丈夫麻二,善於算計和鑽營的藍明堂。這幾個男人的人生起伏無不烙上了曆史的印記。他們彙聚於秦嶺皺褶之中的驛道小鎮上,恩愛情仇糾纏的難分難解,又統統被曆史洪流卷進了“土改”、“三反”、“合作社”、“大躍進”、“四清”、“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的洪流中。在那些特殊的歲月裏,在變幻莫測的政治風雲中,很多人迷失了自我,或沉淪或作惡,然而在人性的祭壇前,翠翠這樣一個美麗、聰慧的孤女子卻能堅守善良的本性,在何一鳴落魄時對他的關愛,對自己丈夫由淡到濃的情感聚集,對平步青雲的藍明堂的極端厭惡。無不出自她善和真的本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翠翠是堅強的、勇敢的,她的美麗、善良折射到與她有關係的幾個男人身上,讓我們看到人性中善的光輝。富家少爺何一鳴懷抱青年人的理想追隨革命者陳放與自己的家庭決裂,走上了革命的道路。然而在反右運動中,為了保全自己在領導的授意下違背自己的良心站出來誣陷自己的好友——陳放,但最終也沒能逃脫被流放的厄運。小說中另一個人物任義成本是一個重感情講義氣的人。他初到將軍驛受到麻二的熱情款待,麻二把他當親兄弟一樣留駐在家裏,但後來在“四清”運動中,正因為他的揭發給了麻二致命的一擊。兩個本性善良的人如何變得如此邪惡呢?從小說中可以看出,是社會的製度、政策把他們人性中邪惡的一麵誘導出來了。馬克思說:“人並不是抽象的棲息在世界以外的東西,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國家、社會”[1],這表明人與他所生存的社會現實是須臾不可分離的,他的一切思想、內心活動本身必然是具有一定社會內容的。在作品中他們就象是當時社會這個大棋盤上的一粒棋子,自己的命運任其擺布。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出賣朋友、親情,極“左”的政策是扭曲人性的元凶。正如鄧小平指出:“我們過去發生的各種錯誤,固然與某些領導人的思想、作風有關,但是組織製度、工作製度方麵的問題更重要。這些方麵的製度好可以使壞人無法任意橫行,製度不好可以使好人無法充分做好事,甚至會走向反麵。”[2]是政策製度使得他們人性中惡的一麵發酵、膨脹。製度對人性具有價值作用。羅爾斯說:“社會的製度形式影響著社會成員,並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他們想要成為的那種個人,以及他們所說的那種個人。”[3]正如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藍明堂,骨子裏是一個商人,若經商以他的睿智定能有所成就,可惜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他把自己的聰明用在了如何算計別人上了,把自己變成政治風雲中的跳梁小醜。雖一時呼風喚雨,成為將軍驛的頭麵人物,但“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他跳得越高,換來得隻是他深愛的翠翠對他更多的鄙視。從作品中這幾個人命運的跌宕起伏更能深刻地揭示出極左路線是怎樣把人性中邪惡的東西發酵膨脹的,那段曆史是將軍驛村民們的痛,更是我們這個國家沉重的痛。永遠都不要忘記那段曆史,這樣的悲劇決不能讓它重演,《水葬》這部小說的現實意義正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