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沒問題了。比爾和邁克爾跟埃德娜在一塊兒呢。昨晚是擔心他們倆會醉得醒不過來,所以我才保證要帶她去的。我把咖啡喝掉,然後就跟其他人一起,匆忙朝鬥牛場奔去。我現在腦袋不暈了,隻是頭痛得厲害。周圍的一切看起來既尖銳又清晰,城市中散發著清晨的氣息。
從城邊到鬥牛場的那段路泥濘不堪。一路通往鬥牛場的柵欄外頭都是人,鬥牛場的外部看台和頂上也都擠滿了人。我聽到了焰火彈的響聲,知道我已經來不及進入鬥牛場觀看奔牛入場了,於是我就擠過人群來到柵欄邊。我被緊緊地擠壓在柵欄的板條上。兩道柵欄攔起來的跑道上,警察正在沿路清理人群。他們或走或小跑地進入鬥牛場。然後就出現了奔跑的人群。一個醉漢滑了一跤。兩個警察趕緊抱住他,把他拖到柵欄邊上。現在人群跑得飛快了。人群中突然一聲大叫,我把腦袋從板條的間隙伸進去,看到牛群剛剛跑出街道,進入這條長長的跑道。它們跑得飛快,就要趕上人群了。正在這時,又一個醉漢從柵欄邊跑進跑道,手裏抓了件罩衫。他是想跟公牛玩玩紅鬥篷的把戲呢。那兩個警察衝上前去,薅住他的脖領子,其中一位還給了他一棍,把他拽到柵欄邊緊貼著柵欄站好,一直到最後幾個人奔過去,後麵緊跟著的奔牛也過去才算完。奔牛前麵的那幫人實在是太多,在通過入口進入鬥牛場的當口人群都擁在了一起,速度也慢了下來,可後麵的奔牛已經趕到,笨重的公牛腰際濺滿泥點,搖晃著犄角轟隆隆地一起向前奔,一頭公牛往前一頂,犄角挑中了人群中一個人的背部,把他整個給挑到了空中。牛角紮入的時候,那個人的兩條胳膊耷拉著,頭向後仰去,那頭牛把他給挑起來,然後又摔到地上。那頭牛正要去挑跑在前頭的另一個人時,那人混入了人群,人群在牛群的追趕之下穿過大門,擁進了鬥牛場。紅色的大門應聲關閉,鬥牛場外部看台上的人都朝裏擠去,突然間一聲大喊,接著又是一聲。
被牛抵傷的那個人臉朝下趴在踩得稀爛的泥濘中。大家從柵欄頂上翻過去,紛紛圍在他周圍,人群太厚,我都看不到他了。鬥牛場內又傳來喊叫聲。每一聲喊叫都意味著又有牛衝入了人群。從喊叫聲的高低強弱,你就可以判斷出情況糟糕到了什麼程度。然後又一個焰火彈升空,表明犍牛已經將公牛引出鬥牛場,進入了牛欄。我離開柵欄,動身回城。
回到城裏,我又去了咖啡館,喝了第二杯咖啡,吃了點抹黃油的吐司。服務生正在掃地,抹桌子。有一個過來,看我還要點什麼。
“Encierro[112] 的時候有沒有出什麼意外?”他向我打聽。
“我沒看完。有個人cogido[113] 得很嚴重。”
“傷到哪兒了?”
“這兒。”我把一隻手放在後腰,另一隻手擺在前胸,表示牛角想必是整個穿透了。服務生點了點頭,拿抹布把桌上的麵包屑擦幹淨。
“傷得這麼重,”他說,“全都是為了消遣。全都是為了取樂。”
他去把長柄的咖啡壺和牛奶壺給我拿來。他開始給我倒牛奶和咖啡。牛奶和咖啡從兩個長壺嘴裏分成兩股,倒在大咖啡杯裏。服務生點了點頭。
“把後背都紮透了,傷得這麼重。”他說。他把兩個壺都放在桌子上,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這麼重的抵傷。全都是為了好玩。隻不過為了好玩。您是怎麼想的?”
“我不知道。”
“就這麼回事。全都是為了好玩。好玩,您知道。”
“你不是什麼鬥牛迷吧?”
“我?牛是什麼?是畜生。殘暴的畜生。”他站起來,把一隻手按在後腰上,“紮了個透心兒涼。被牛犄角紮了個透心兒涼。隻是為了好玩——您得明白。”
他搖著頭,拿著咖啡壺走開了。有兩個人正從街上走過。那位服務生喊他們。兩人都麵色陰沉,其中一個搖了搖頭,“Muerto[114] !”他叫道。
服務生點了點頭。那兩個人繼續朝前走了。他們有事在身。服務生走到我的桌子旁邊。
“您聽見了?Muerto. 死了。給牛角紮穿了。都是為了一早晨的開心。Es muy flamenco[115] .”
“是很糟糕。”
“我可看不出來,”服務生說,“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好玩的。”
當天晚些時候,我們得知那個被牛抵死的人叫維森特·吉羅內斯,是從塔法利亞[116] 來的。我們從第二天的報紙上又看到他今年才二十八歲,有一個農場,有妻子和兩個孩子。自打結婚以後他每年都來參加狂歡節,一年都不落。第二天他妻子從塔法利亞趕來守靈,第三天在聖費爾明禮拜堂舉行了超度儀式,棺材就由塔法利亞舞蹈和飲酒協會的會員抬往火車站。鼓手頭前開路,橫笛吹奏著樂曲,抬棺材的後麵跟著孤兒寡母……再後麵列隊跟隨的是潘普洛納、塔法利亞、埃斯特裏亞和桑圭薩[117] 所有能趕來過夜、參加葬禮的舞蹈和飲酒協會會員。棺材裝到列車的行李車廂,寡婦和兩個孩子三人一起乘坐一節敞棚的三等車廂。列車猛一哆嗦,然後就平穩地開出,繞著高崗邊緣逐級下坡,駛入風吹麥浪的平原地帶,朝塔法利亞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