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老屋(1 / 1)

我站在那棵蒼老的梧桐樹下,望著夕陽下的老屋。我聽見風把老屋灌得滿滿的,而後在裏麵穿梭。風總是出現在我的文字裏,它吹老了一切,那扇門,被風吹了五十年,吹成了父親的年紀。光線照射在老屋身上,老屋通體金黃。我望著它,霎時恍惚起來。許多年前的那個黃昏,我背著書包一蹦一跳地從學校歸來,也是這樣一個場景,除此之外,還有屋頂上那帶著生活氣息的縷縷炊煙。許多年後的今天,我從幼稚中剝離出來轉向成熟,老屋便一下子蒼老下來。

母親說,一個人不是一下子就老下來的,是一點點,從頭發到牙齒再到骨頭,在歲月的侵蝕下,一點點的坍塌下來。不識字的母親,說出了一句讓我記憶深刻的話。母親吞吐而出的話,沉重地跌落在地,風竟吹不起來了。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推開落滿風塵的門,門沉重地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仿佛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躲在暗影裏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其實,房子就是一個老人。

抬頭,一縷光線透過樓層木板的縫隙落進我的眼眸,緊隨而下的是絲絲灰塵。樓板頂端的一隅裏結著一張蜘蛛網,一隻蜘蛛倒掛在網中央,仿佛一個騎在樹杈上頑皮的孩子。

我忽然就想起那段逐漸模糊的歲月,想起那個輾轉於樹林之間的孩子。我不知道,當我踏過時間之門,站在這個孩子麵前,他是否還聞得出我的氣息?當我跋涉千裏,重新回到村莊,回到老屋,看見一個孩子站在黃昏的風裏仰望樹頂紛飛的鳥雀時,我就看見許多年前的那個我也跑來看我了。倒掛在網中的蜘蛛忽然急速地從樓頂上落下來,而後消失在黑暗深處,我忽然恐懼起來。在一隻久藏老屋的蜘蛛麵前,我忽然成了一個十足的陌生人,成了一個過客。

老鼠在樓上匆匆而過,一隻烏鴉盤旋於天際,“呀呀”地嘶啞了一聲,落在屋旁那棵蒼老的梧桐樹上。“快把那隻鳥趕走!”父親露出半張臉朝我大叫一聲,母親正躺在床上,一臉病容。我轉身,卻看不見父親,摸不著母親,身後是大片大片的空白。“你還愣著幹什麼,快去啊!”聲音依舊鑽進我的耳朵裏,我卻始終看不見他們的身影,有些不知所措。

我隻聽見這些虛渺卻又真實的聲音,看不見它們正從許多年前的那個夏天,帶著腐朽的氣息,飄到我的麵前,鑽進我的耳膜。

我把頭伸出窗外,看那隻烏鴉。烏鴉不叫了,藏匿在梧桐樹緊密的樹葉裏。一陣風吹來,一片落葉從樹頂飄落,搖曳在風裏,而後粘貼在泥縫裏。站在窗前,我望著一片又一片落葉從樹上掉下來,發出我聽不見的聲音。許多年前,我久久地蹲在屋簷下看著一片片樹葉下落。那個我喚為祖父的男人撫摸著我的頭,問我有沒有聽見樹葉落地的聲音。而後他又自言自語地說,那是時間掉落在地的聲音。祖父說完,抬頭望了望天邊的那一抹夕陽。夕陽把祖父的身影拉成一片瘦削的樹葉。

天逐漸黯淡下來,是風把天吹黑了。整個屋子沉浸在空洞洞的黑裏,老鼠開始四處活動,發出細微的聲響,村莊在風裏飄搖著。

我忽然感到一絲惶恐,扶著樓梯匆匆跑下樓去。

門“嘎吱”一聲,關了,把我的所有記憶都關了進去。

我站在黑暗深處,回望老屋,恍惚裏,我看見幾個人影在屋裏晃動著。他們從這裏走到那裏,從廚房走到臥室,而後又孩子似的安靜下來。我一一把他們辨認出來。在廚房裏忙碌著的是母親,在桌旁剝毛豆的是祖母,默默抽煙的是父親,而那個正蹲在電視機旁的孩子忽然轉身朝我不停地揮手。

屋子裏依然是一片昏暗,就像我昏暗的記憶。我忽然又感到一陣惶恐,匆匆沿著那條熟悉的小路往回走,而後踏上一條寬闊的大路。路總是延伸著,我走不完。

現在,我隻規定著走那幾條路,無論在哪裏。我不再像幼時那樣,走完這條小路,又回頭去走那條落滿蜻蜓的小路,而後又爬到樹頂去掏鳥蛋。看到肥沃的田地,我又興奮地跑回家扛來鋤頭,一鋤一鋤地挖泥鰍。

我總是漫無目的,毫無方向。

我像一陣風一樣從這裏飄到那裏,看過路的人打架,聽滿嘴白胡須的老人講過往的故事。後來我急著讓自己長大,走完小路又急著走大路,而後我在風裏奔跑起來。我離村莊越來越遠,耳邊“嗖嗖”的風模糊了我的記憶。

我把老屋的記憶帶進新屋,許多年後老屋坍塌倒地,新屋開始變成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