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三四十年代,十四行詩的節奏形式漸趨成熟(其他方麵也如此),其標誌是上述西化現象減少,民族化的成分加重。如卞之琳的枟淘氣枠:
淘氣的孩子,有辦法:
叫遊魚齧你的素足,
叫黃鸝啄你的指甲,
野薔薇牽你的衣角
白蝴蝶最懂色香味
尋訪你午睡的口脂。
我窺候你渴飲泉水
取笑你吻了你自己。
我這八陣圖好不好?
你笑笑,可有點不妙,
我知道你還有花樣———
哈哈!到底算誰勝利?
你在我對麵的牆上
寫下了“我真是淘氣”。
跨行都在頓歇較大的地方,類似古代詩中的跨句。也有跨節,但由於也斷在頓歇很大的地方,於節奏無多大妨礙。
卞氏在五十年代末關於新詩形式的討論中說,他寫格律詩的基礎不是外國的,而是我國詩歌固有的頓數和頓法。他認為十四行體隻是一種格式,各國詩歌都可以采用。由此推想,卞氏寫十四行詩,大約是有意識使之民族形式化的,所以很少西式的跨行、跨節,詩行也較短。
類似的又如馮至枟十四行集枠中的枟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枠:
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
化身為一望無邊的遠景,
化成麵前的廣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聯,
哪陣風、哪片雲,沒有呼應:
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
我們的生長、我們的憂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鬆樹,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濃霧;
我們隨著風吹,隨著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化成蹊徑上行人的生命。
馮至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出版的枟十四行集枠,是新詩史上第一部十四行詩集,它被認為是中國十四行詩成熟的代表。所謂“成熟”,指內容與形式統一得較好,即能以十四行形式比較自如地表現深刻的思想和複雜的情緒;詩行有時不受字數頓數的限製。但枟十四行集枠中還有較多西式的跨行、跨節。雖然有的跨行、跨節已不是為了湊齊詩行的頓數和字數,也不是單純為了押韻,而是出於詩情詩意的需要,如突出某些意象或者使上下詩行的意思連貫不斷,但對於漢語格律詩的節奏形式來說,究竟是不適宜的。因為西式的跨行、跨節有助於西語格律詩造成一定的節奏形式,卻不利於漢語格律詩的節奏形式。(但它們對於西語自由詩和漢語自由詩來說,都是可利用的,因為自由詩注重的是內在情緒的節奏,而不是外在語言的節奏。)所以,馮氏枟十四行集枠在思想的深刻和技巧的完美上可稱模範,但就其節奏形式而言,還不能說已完全成熟。後來的尤其是當代的十四行詩,在節奏形式上還有新的發展,並更加民族形式化。
四十年代稍晚出現的十四行詩,有的較少西式的跨行、跨節,而多用傳統的跨行,如唐祈、屠岸等人的某些作品;有的已不大用抱韻等韻式,而開始用中國詩隔句押韻的韻式,如鄭敏、唐祈等的某些作品。民族形式表現得最明顯也是最普遍的,是當代的十四行詩。當代有些詩人的創作很突出,如唐湜,他從六十年代開始大量創作十四行詩,其跨行一般是中國式的,即傳統的,他稱之為“分量相稱的跨行”;節式和韻式都不拘於本來的形式,多有自己的創造。總之,唐湜的十四行詩的形式已相當民族化了,如枟給吹笛者枠:
哦,吹笛者,你可給我
吹出了巫峽上一段雲彩,
秋水上一段顫抖的橫波,
遲暮的季節裏一朵花綻開!
我恍在落葉的洞庭波上,
望瀟湘南浦水去的流蕩,
聽一個漁人嘹亮的歌唱,
衡陽上空中歸雁的哀傷。
仿佛有湘水的兩個神妃,
隨飄風驟雨下降於湖上,
仿佛有湘靈鼓瑟於水湄,
叫清冷的峰巒忽兒閃亮!
嗬,吹笛者,你吹得多出色,
可給我吹出了片秋日的蕭瑟!
中國十四行詩在走著逐步民族化的道路,但還未完全成功,至今沒有一兩種既有民族特點,又為眾多詩人穩定地運用的形式,便是證明。這當然與整個格律體新詩的形式還沒有完全成熟有關。
在中國十四行詩的發展曆程中,還有多樣化的一麵。有格律體,有半格律體,甚至還有自由體;有押韻的,也有無韻的,即所謂“素體”十四行。其節式更多種多樣,除本來的形式外,還有“五五四”、“三三三三二”、“六二六”、“六四四”、“七七”等形式。從體式看,有短章,有組詩,還有長篇;有抒情的,說理的,也有敘事的,如唐湜的敘事長詩枟海陵王枠,計一千三百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