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斷鴻零雁記(5)(1 / 3)

餘姊行後,忽忽又三日矣。此日大雪繽紛,餘緊閉窗戶,靜坐思量,此時正餘心與雪花交飛於茫茫天海間也。餘思久之,遂起立徘徊,歎曰:“蒼天,蒼天,吾胡盡日懷抱百憂於中,不能自弭耶?學道無成,而生涯易盡,則後悔已遲耳。”

餘諦念彼姝,抗心高遠,固是大善知識,然以眼波決之,則又兒女情長,殊堪畏怖。使吾身此時為幽燕老將,固亦不能提剛刀慧劍,驅此嬰嬰宛宛者於漠北。吾前此歸家,為吾慈母,奚事一逢彼姝,遽加餘以爾許纏綿婉戀,累餘虱身於情網之中,負己負人,無有是處耶?嗟乎,係於情者,難平尤怨,曆古皆然。吾今胡能沒溺家庭之戀,以閑愁自戕哉?佛言:“佛子離佛數千裏,當念佛戒。”吾今而後,當以持戒為基礎,其庶幾乎。餘輪轉思維,忽覺斷惑證真,刪除豔思,喜慰無極。決心歸覓師傅,冀重重懺悔耳。第念此事決不可以稟白母氏,母氏知之,萬不成行矣。

忽而餘妹手托錦製瓶花入,語餘曰:“阿兄,此妹手造慈溪派插花,阿兄月旦,其能有當否?”

餘無言,默視餘妹,心忽恫楚,淚盈餘睫,思欲語以離家之旨,又恐行不得也。迄吾妹去後,餘心顫不已,返身掩麵,成淚人矣。

此夕,餘愁緒複萬疊如雲,自思靜子日來懨懨,已有病容。跡彼情詞,又似有所顧慮,抑已洞悉吾隱衷,以我為太上忘情者歟?今既不以禮防為格,吾胡不親過靜子之室,敘白前因,或能宥我。且名姝深愫,又何可棄捐如是之速者?思已,整襟下樓,緩緩而行。及至廊際,聞琴聲,心知此吾母八雲琴,為靜子所彈,以彼姝喜調《梅春》之曲也。至“夜迢迢,銀台絳蠟,伴人垂淚”句,忽而雙弦不譜,嬰變滯而不延,似為淚珠沾濕。迄餘音都杳,餘已至窗前,屏立不動。乍聞餘妹言曰:“阿姊,晨來所治針黹,亦已畢業未?”

靜子太息答餘妹曰:“吾欲為三郎製領結,顧累日未竟,吾乃真孺稚也。”

餘既知餘妹未睡,轉身欲返,忽複聞靜子淒聲和淚,細詰餘妹曰:“吾妹知阿兄連日胡因鬱鬱弗舒,恒露憂思之狀耶?”

餘妹答曰:“吾亦弗審其由。今日尚見阿兄獨坐齋中,淚潸潸下,良匪無以。妹誠愕異,又弗敢以稟阿娘。吾姊何以教我慰阿兄耶?”

靜子曰:“顧乃無術。惟待餘等歸期,吾妹努力助我,要阿兄同行,吾寧家,則必有以舒阿兄鬱結。阿兄蒞吾家,兼可與吾妹劇談破寂,豈不大妙?不觀阿兄麵龐,近日十分消瘦,令人滋悢悢。今有一言相問吾妹:妹知阿母、阿姨或阿姊,向有何語吩咐阿兄否?”

餘妹曰:“無所聞也。”

靜子不語。久之,微呻曰:“抑吾有所開罪阿兄耶?餘雖勿慧,曷遂相見則……”言至此,噫焉而止。複曰:“待明日,但乞三郎加示喻耳。”

靜子言時,淒咽不複成聲。餘猛觸彼美沛然至情,萬緒悲涼,不禁欷歔泣下,乃歸,和衣而寢。

第十九章

天將破曉,餘憂思頓釋,自謂覓得安心立命之所矣。盥漱既訖,於是就案搦管構思,憮然少間,力疾書數語於箋素雲:

靜姊妝次:

嗚呼,吾與吾姊終古永訣矣!餘實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與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義幹雲,吾非木石,雲胡不感?然餘固是水曜離胎,遭世有難言之恫,又胡忍以飄搖危苦之軀,擾吾姊此生哀樂耶?今茲手持寒錫,作遠頭陀矣。塵塵刹刹,會麵無因。伏惟吾姊,貸我殘生,夫複何雲?倏忽離家,未克另稟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湣,代白此心;並婉勸二老切勿悲念頑兒身世,以時強飯加衣,即所以憐兒也。幼弟三郎含淚頂禮。

書畢,即易急裝,將箋暗納於骨細盒之內。盒為靜子前日盛果媵餘,餘意行後,靜子必能檢盒得箋也。摒擋既畢,舉目見壁上銅鍾,鏘鏘七奏,一若催餘就道者。此時阿母阿姨鹹在寢室,為餘妹理衣飾。靜子與廚娘女侍,則在廚下都弗餘覺。餘竟自辟柵潛行。行數武,餘回顧,忽見靜子亦匆匆踵至,綠鬢垂於耳際,知其還未櫛掠,但倉皇呼曰:“三郎,侵晨安適?夜來積雪未消,不宜出行。且晨餐將備,曷稍待乎?”

餘心為赫然,即脫冠致敬,恭謹以答曰:“近日疏慵特甚,忘卻為阿姊道晨安,幸阿姊恕之。吾今日欲觀白瀧不動尊神,須趁雪未溶時往耳。敬乞阿姊勿以稚弟為念。”

靜子趣近餘前,愕然作聲問曰:“三郎顏色,奚為乍變?得毋感冒?”言畢,出其膩潔之手,按餘額角,複執餘掌言曰:“果熱度騰湧。三郎此行可止,請速歸家,就榻安歇,待吾稟報阿母。”言時聲顫欲嘶。

餘即陳謝曰:“阿姊太過細心,餘惟覺頭部微暈,正思外出,吸取清氣耳。望吾姊勿尼吾行。二小時後,餘即寧家,可乎?”

靜子以指掠其鬢絲,微歎不餘答;久乃嬌聲言曰:“然則,吾請侍三郎行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