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收淚啟麥氏曰:“銘感丈人,不以殘衲見棄,中心誠惶誠恐,將奚以為報?然寺中尚有湘僧名法忍者,為吾至友,同居甚久,孺子滋不忍離之。後此孺子當時叩高軒侍教,丈人其恕我乎?”
麥氏少思,靄然言曰:“如是亦善,吾惟恐寺中苦爾。”餘即答曰:“否,寺僧遇我俱善。敬謝丈人,垂念小子,小子何日忘之?”
麥氏喜形於色,引餘入席。顧桌上浙中名品鹹備,奈餘心懷百憂,於此時亦味同嚼蠟耳。飯罷,餘略述東歸尋母事。麥氏舉家靜聽,感喟無已。麥家夫人並其太夫人,亦在座中,為餘言,天心自有安排,囑餘屏除萬慮。餘感極而繼之以泣。及餘辭行,麥家夫人出百金之票授餘,囑曰:“孺子莫拒,納之用備急需也。”
餘拜卻之曰:“孺子自逗子起行時,已備二百金,至今還有其半,在衣襟之內。此恩吾惟心領,敬謝夫人。”
餘歸山門。越數日,麥家兄妹同來靈隱,視餘於冷泉亭。餘乘間問雪梅近況何若。初,兄妹皆隱約其辭,餘不得端倪。因再叩之,凡三次。其妹微蹙其眉,太息曰:“其如玉葬香埋何!”
餘聞言幾踣,退立震懾,捶胸大恫曰:“果不幸耶?”
其兄知旨,急攙餘臂曰:“女弟孟浪,焉有是事?實則……”語至此,轉複慰餘曰:“吾愛友三郎,千萬珍重。女弟此言非確,實則人傳彼姝春病頗劇耳。然吉人自有天相,萬望吾愛友切勿焦慮,至傷玉體。”餘遂力遏其悲。
是日,麥家兄妹複邀餘同歸其家。翌晨,餘偶出後苑噓氣,適逢其妹於亭橋之上,扶欄凝睇,如有所思。既見餘至,不禁紅上梨渦,意不忍為隴中佳人將消息耳。餘將轉身欲行,其妹回眸一盼,嬌聲問曰:“三郎其容我導君一遊苑中乎?”
餘即鞠躬,莊然謝曰:“那敢有勞玉趾?敬問賢妹一言,雪梅究存人世與否?賢妹可詳見告歟?”
其妹嚶然而呻,輒搖其首曰:“諺雲:‘繼母心肝,甚於蛇虺。’不誠然哉?前此吾居鄉間,聞其繼母力逼雪姑為富家媳,迨出閣前一夕,竟絕粒而夭。天乎!天乎!鄉人鹹悲雪姑命薄,吾則歎人世之無良,一於至此也!”
餘此時確得噩信,乃失聲而哭,急馳返山門,與法忍商酌,同歸嶺海,一吊雪梅之墓,冀慰貞魂。明日午後,麥氏父子,親送餘等至拱宸橋,揮淚而別。
第二十六章
餘與法忍至上海,始悉襟間銀票,均已不翼而飛,故不能買舟,遂與法忍決定行腳同歸。沿途托缽,蹭蹬已極。逾歲,始抵橫蒲關,入南雄邊界。既過紅梅驛,土人言此去俱為坦途,然水行不一由延能達始興。餘二人盡出所蓄,尚可敷舟資及糧食之用,於是揚帆以行。風利,數日遂過湞水,至始興縣,餘二人憂思稍解。是夕,維舟於野渡殘楊之下。時涼秋九月矣,山川寥寂,舉目蒼涼。忽有西北風蕭颯過耳,餘悚然而聽之,又有巨物嗚嗚然襲舟而來,竟落燈光之下,如是者絡續而至。餘異而矚之,約有百數,均團臍胖蟹也。此為餘初次所見,頗覺奇趣。
法忍語餘曰:“吾聞丹鳳山去此不遠,有張九齡故宅,吾二人明晨當紆道往觀。”
又曰:“惜吾兩人不能痛飲,否則將此蟹煮之,複入村沽黃醑無量,爾我舉匏樽以消幽恨。奈何此夕百憂感其心耶?”
語次,舟子以手指楓林曠刹告餘二人曰:“此即懷庵古蘭若也,金碧飄零盡矣。父老相傳,甲申三月,吾族遺老誓師於此,不觀腐草轉磷,至今猶在?嗟乎!風景依然,而江山已非,寧不令人愀然生感,欷歔不置耶?”
迨餘等將睡,忽而黑風暴雨遽作。餘謂法忍:“今夕不能住宿舟中,不若同往荒殿少避風雨,明日重行。”法忍曰:“善。”餘二人遂辭舟子,向楓林摩道而入。既至山門,繚垣傾圮殆盡,扉亦無存者。及入,殿中都無聲響,惟見佛燈,光搖四壁。殿旁有甬道,通一耳室,餘意其為住僧寮房,故止步弗入。法忍手捫碑上題詩,讀曰:
十郡名賢請自思,座中若個是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