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憐香第一人·賈寶玉

賈寶玉的形象,曆經數百年衝激淘洗,已成憐香惜玉、直感多情的溫暖象征。然,可曾看到過有哪一部著作,是用“色鬼淫魔”、“孽根禍胎”這樣的貶筆,來引見這位尚未登場的第一男主人公呢?不曾。如此異獨,惟有雪芹。

寫寶玉,從全書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便有“怪物”惡詞加諸其身。接著黛玉入府,他生母王夫人也道他為“混世魔王”,哄得黛玉回憶起母親說過這位銜玉而誕的哥哥“頑劣異常”,心下害怕,竟隻想著“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

這還不夠,寶玉真正登場之時,雪芹還特填了兩闕《西江月·嘲賈寶玉》,將他好一番嘲弄: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中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好一個“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如此看來,倒果然是幾無可取之處的一塊廢物了。

卻不然。雪芹高妙,偏於這“眾人皆欲殺”的十足氣氛中,忽而出一筆“吾意獨憐才”的映襯之法,原來這位年輕的公子;

“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

紅樓一書,隻傳女兒,男人的服飾,一字不屑,然而對於寶玉的穿戴,卻多次提及,精工細筆,不厭其煩。想來,原是寶玉雖男,卻性與女親,才得特寫優待的緣故。除卻講究的服飾,寶玉的人品風流更為奪目:

“……。麵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

行文至此,讀者早被傾倒,先前的種種貶抑基調、世俗流言,早已煙消雲散而去。欲揚先抑,做足功夫,忽然打破,方能驚為天人。曹公運思,果然妙極。

怎不耗盡心血才情呢?寶玉身上,寄托了曹公太多的理想。

“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此語出自《紅樓夢》第五回,是警幻仙子對夢遊太虛幻境的賈寶玉所言。她還說:“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

此中“意淫”,乃是說賈寶玉以一腔癡情對待女子,其用情之懇切真誠,全不同於“皮膚淫濫”的世俗蠢物一流。甚至不妨說,在女子被視為玩物的漫長封建社會裏,賈寶玉對女子之愛,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是他,樹起了那個時代憐香惜玉的最高標杆。

古來中國之於女性,“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鄙棄聲便不絕於耳;三從四德,夫唱婦隨的教訓中,女子隻得被枷禁為男人的附屬品。是以纏細腰,裹小腳,悲慘萬狀,戕害自身,卻都隻為取悅男人。

久之,不單男人們滿意於苛待,便連深受其害的女子自己,也都習慣自然了。

習非成是的風氣之下,鮮有尊重女性的男兒,反之,玩弄女性,倒成為他們慣作的遊戲。且不說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故事輪番著地上演,便是好容易有了善待女性的故事,這其中又不乏虛情假意惺惺作態之人。

說什麼“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卻仍是將紅顏一一辜負;說什麼“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夢幻唯美的辭賦墨跡,卻赫然是一條留情處處的逐花浪史。

即若最為女子見重,一生白衣,煙花巷裏的柳三變,雖是終日流連於歌姬舞女之中,貌似彼此惺惺相惜,一句“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傾倒癡情女兒無數,但,這難道是他真情?設若皇帝立賜他高官厚祿,卻不知他是否還會淹留於紅袖脂粉堆裏,隻怕那時,他隻悔恨自己原來舉止荒疏身份有失吧。

奉旨填詞、放浪形骸,實是他不得已的歸宿。

惟有個大觀園裏的賈寶玉,毫無功利,卻是真心待每位女子的,那樣的全心全意,實是令人驚歎。然而男權背景之下,這樣的堅持,是與世人背道而馳而飽受詬病的。這也便是曹公先要尋盡世間所有難聽的話來介紹他,寓褒於貶的淵源。

女子悲劇,早已上演千年,能感受而指之為悲劇者,隻有一寶玉,這便是魯迅先生所謂“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句中之意。寶玉為女子鮮妍的生命枯萎凋零而傷心,他抗拒和超越了所屬的時代。

以曹公的構思縝密,寶玉這個寄托著他最美好期冀的人物身上,是不可能沾染世俗陋習的,但若令他生於濁世,如何超脫其中便是第一樁難事。於是,曹公為他設定了不同凡響的來曆,開篇托出,整個故事也由此敷演開去:

卻說那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隻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後來的故事我們清楚:這塊無才補天的靈石跟隨寶玉下凡人間,成為寶玉降生時含在嘴裏五彩剔透的“通靈寶玉”。書中還寫有《歎通靈寶玉二首》詩,交代了這人間天上、前世今生的因緣。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卻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

粉漬脂痕汙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靈石本來處於無喜無悲、一切皆空的境界,隻因無意間偷聽了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在自己身邊的高談闊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樂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它便凡心偶熾,再三懇求他們帶自己紅塵曆遊。僧人無奈,施法將其帶到“昌明隆盛之邦”——京都,“詩禮簪纓之族”——榮國府,“花柳繁華地”——大觀園,“溫柔富貴鄉”——怡紅院裏來了。

因著這樣不凡的來曆,便不難理解賈寶玉何以不同於凡塵男子那般追名逐利,反傾心於環肥燕瘦的溫柔美麗了。早在他“抓周”的時候,他這“癡”的本性便顯露無遺——單單抓取脂粉釵環,被父親賈政視為生就的“淫魔色鬼”屢遭訓斥。

世俗無法認同賈寶玉這樣的“混世魔王”、“禍根孽障”,寶玉的境地實堪艱難。幸有賈母心疼孫子,才處處拋開原則地護著慣著,在祖母的庇護下,寶玉很是享受了一段直感隨性的快樂日子。

對寶玉來說,除卻生命一樣重要的靈魂伴侶黛玉,最重要、最能令他開心的,便是他從小到大陪伴身邊的嬌小姐、俏丫鬟們了。

寶玉曾不止一次說過:“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他“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發這般驚世駭俗之論,不免被庸人指為“中看不中吃”的“呆氣”,但對於園子裏被禮教壓製的女子來說,他的尊重和關愛,卻如同照亮暗夜的第一道美麗曙光,帶給人溫暖和希望。

書中第九回“戀風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頑童鬧學堂”中,作者談起寶玉的溫柔性子時曾這樣寫道:“寶玉又是天生成慣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情性體貼,話語纏綿。”作為愛人,寶玉全心全意,恨不得掏出一顆真心捧給對方。雖然林黛玉愛使小性兒,常把莫名火氣一股腦兒全撒寶玉身上,賈寶玉卻能夠體諒她寄人籬下缺乏安全感的可憐淒苦,便一味默默都受了,還時時勸解黛玉不要胡亂猜想,要好好調養身子,做些能夠高興的事情。

如果僅對愛人體貼,也許還談不上是“憐香第一人”,最可貴也最惹爭議的,是他對幾乎所有出現在身邊的女性統統愛護有加。自家姊妹如寶釵、湘雲之類自不必說,便是對待丫頭們,也同樣是不分貴賤、一視同仁的。

少時初閱《紅樓夢》,讀到那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委實吃驚不小:若換作在怡紅院外的任何地方,一個受了委屈的丫鬟,除了隱忍暗泣,卻還能有什麼法子呢?然而在寶玉麵前,賭氣的晴雯不僅對他抱怨嘲諷,甚至把寶玉的扇子刷刷撕了解氣,實在誇張,寶玉竟還在一旁慫恿助威。可知近身伺候的襲人、晴雯等人,仰著得他周全庇護,慣的平日裏頂嘴使氣已屬常見,後來晴雯被逐出大觀園,寶玉偷去看望,她很自然地指使寶玉給她倒茶,也便不足為怪了。

通部紅樓,滿是寶玉善待姑娘們的記錄。最有意思的,除卻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嚐蓮葉羹”中,因寶玉挨了打,傅家打發來探望的兩個婆子看見寶玉自己燙了手,反忙問玉釧兒疼不疼,見四下沒人,便議論他“大雨淋得水雞兒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的呆樣,又有在薔薇架下看齡官畫薔入了迷,雨落下來,全然不知自己身上已濕透了,隻管問齡官淋雨了沒。這樣傻冒“呆子”表現,倘若不是愛憐弱勢單薄的女兒到了忘我境地,何至於癡傻至此?

想來,遇見寶玉這樣體貼入微的男子,大觀園裏的清淨女兒們,也算是有幸的吧。縱使寶玉沒有能力保護她們不受傷害,但隻要還在他身邊一天,便能享受到那時女子想都不敢想的溫存與照顧,雖然,走得最快的總是最美的時光。

如果故事注定有個悲傷的結局,那麼,寶玉的憐惜可能就是這些女兒心中綻放的煙花,用那美麗但無法長久的絢爛,裝點彼此慘淡的一生。

無處煙波見顰卿·林黛玉

自紅樓成書以來,“林妹妹”那形銷骨立的淒絕之美便深入人心,但凡略通風情,想起她,總不免要慨歎唏噓。

一千人眼中有一千黛玉。於我,每當思及,腦中就泛出一泊冷湖,這湖仿佛獨立於凡界之外,微微泛著些波光粼動,偶爾風過,舞起水上薄霧,嫋嫋如紗,像是有什麼正待訴說,然而終究歸於寂靜無聲。

整日裏將珠淚拋灑,始終不曾見容於世,彳亍徘徊中,淒淒然魂斷瀟湘。這,便是林黛玉的一生。

從來造化不由人。她不知道,自西邊角門被抬進榮國府的那一刻起,命運的掌紋加速蜿蜒,她的一生便要在這裏鋪展開去;緣起緣滅,愛恨悲歡,她不知道,恩情山海債,唯有淚堪還。與寶玉的一段死心纏綿,三生石上,情劫早已注定。

那夜擲花名簽,黛玉那一支上描著芙蓉,上題“風露清愁”,一如她的性情。“莫怨東風當自嗟”的前頭,隱去的是宋代文人歐陽修的歎息:“紅顏勝人多薄命。”黛玉之薄命,正與她“紅顏勝人”相照應,凡見她之人,無不稱其風流嫋娜、舉世無雙,究竟是怎樣的美,又代代有代代的附會。隻從賈寶玉的眼裏看去: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品讀之,黛玉眉宇間的秀氣和行止間的優雅自不待言。但若隻論美貌,世上佳人何其多哉,她的奇絕,更在於“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的敏感纖弱、細膩多思,在於那“淚光點點”的悲情之美。是以得寶玉贈字曰“顰”。

眉尖若蹙,顰而難舒,正是黛玉愁鬱敏警的畫像。

幼年喪母,少年歿父,已是大不幸;原為父母掌上明珠,轉眼便成他人籬下寄孤,這客居的外祖母家偏還是個皇親國戚的大家庭。莫說多疑善感的黛玉,便是任一小小女子,初來到這“到底是客邊”的所在,也必然“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的。

自卑的種子,從此埋下了根,偏還才高自許,孤高更致疏離。在外人看來,黛玉的性子,總是不易親近的了。她敏感至極,生怕被人看低,那一聲聲冷笑暗諷,那“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的挖苦,還有那“我原是給你們取笑的,拿我比戲子”的泣訴,都使她看起來玻璃娃娃一般易碎而不可碰觸。

於是,縱然是“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卻畢竟冷漠如冰。缺乏耐心的人們,表麵上雖仍敷衍著,心裏卻不免與她生出了距離,私底下早給她貼上了“尖酸刻薄”、“任性刁鑽”的標簽。好在她倒也樂得遠離眾人,隻獨守著一圍修竹,教鸚鵡背詩,或焚香等候燕子歸來,把自己的生活過得詩意盎然。

一個人嚐浮世輕愁,一個人看細水長流。

品味孤獨,倒是一種超然的情懷。“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是美人對塵囂的絕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是天地一人的江湖境界;“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再熱鬧也掩不住、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哀愁。黛玉所擁有的,也正是這樣一份目下無塵、高處不勝寒的孤獨。

她領受這孤獨,深醉於它濃釅婉轉的美,縱然是不得已而為之,縱然飽含苦澀淒涼,她仍兀自沉浸其中、不管不顧了。

這日,她又是孤身一人。為前一晚被晴雯拒於怡紅院外,她誤會寶玉故意與自己疏遠。芒種佳節,本該和姊妹們共祭花神,黛玉卻“獨抱幽芳出閨閣”,兀自立在遠離眾人的角落——先前與寶玉共同埋葬桃花的花塚前。但見得落英亂陣,便有了一幅這樣的葬花圖: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