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聰明誤一生?王熙鳳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歎人世,終難定!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這本是宋代蘇東坡的一首詩偈,也是金陵第九釵王熙鳳的夢曲名《聰明累》的出處。

北宋眉山蘇軾堪稱聰明人的代表。他聰穎早慧,少年成名,天下人無不追捧,但造物又似乎總是試圖保證公平,既給了他卓世才華,便不再給他安逸境遇。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偏又恃才傲物,不懂得行藏機動,隻在大起大落、曆盡磨難後,方曉“難得糊塗”才是人生真境界,而過於清醒桀驁,常常招致災禍。

所以能如東坡發出《洗兒》這等參透醒徹之語的,恐怕俱是經曆了人生大災大難的人。不過,等到悟破了這個道理,人大多已如東坡人到暮年。終於明白了人生至理,但離墳墓卻僅幾步之遙,唯有寄祝福於自己的孩子,望他“傻人傻福”。

聰明誤人古今同,對八鬥高才的蘇軾如是,對王熙鳳那樣雖讀書並不多卻生就一番機靈聰明勁的,同樣如此。

曆來讀者中,多認為王熙鳳聰明反被聰明誤,最終將自己的性命也搭了進去,似乎曹公早料,才有了“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的嘲諷。隻是紅樓幻筆真真假假,不可輕易猜度。譬如《西江月·嘲賈寶玉二首》,乍讀來似乎全是對寶玉的嘲諷,實際上字裏行間卻盡是對寶玉那顆純真赤子心的讚許。如是,曹公大歎王熙鳳的過分聰明,或多或少也有憐惜意味。否則,他便不會以“卿”來稱呼熙鳳,懷著既愛且恨的心情,歎她一生的種種不值得。

《世說新語·惑溺》裏有這樣一則故事:“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於禮為不敬,後勿複爾。’婦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這婦人的意思是:我自己的相公自己愛,我喜歡你,就要愛稱你為“卿”,才不在乎所謂的禮數呢!似這般大膽真情,正合魏晉才有,這番對白便如一粒精巧小鑽,折射著魏晉一朝的人品風流。

人與人之間的稱謂,從來就不該被忽視,遠近尊卑,全在其中。《聰明累》中的一聲“卿卿”,流淌的盡是曹公心意。

對王熙鳳,曹公是懷著同情的——這樣一個爽利能幹的女子,所行多是為了利益,為了家族,當然也有私心為她自己。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熙鳳固然被利益驅使,試問又有幾人能夠免俗?何以特特將她拎出來,任人叫罵打殺?

若放到今日,以熙鳳的精明圓滑,不論職場運籌還是商海遨遊,她都會自有一番成就,以傲人成績讓人臣服仰望,又有幾人會去計較過程中的得失。

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幸運地生在適合自己的時代。熙鳳執掌賈府時,“赫赫揚揚,已將百載”的家族早已日薄西山、暮氣老年。為支撐起賈家這座將傾的大廈,維護它“家富人寧”的最後體麵,王熙鳳殫精竭慮、心力交瘁,便是生了病,隻要還能起得床來,便要強打起精神。有人說她貪戀權力,也有人說她暗藏心機,隻有她的貼身丫鬟平兒知道,她不過是勉力逞強罷了。

可惜,結果隻是竹籃打水,一切成空,徒然枉費了她的“意懸懸半世心”。命運非但沒有給予她豐厚的回報,反使她擔起了一世罵名。

王熙鳳從幼時便常穿著男裝,被充作男孩教養,“從小兒玩笑時就有殺伐決斷”,後來出了閣,嫁給賈璉做了賈府的孫少奶奶,既是王夫人的內侄女,所以人們不敢輕慢與她,又因才幹卓著被派榮國府管理家務,“越發曆練老成”。賈府上下幾百號人,都由她掌管,事無巨細,都需由她示下。

巾幗不讓須眉,正可用來評價王熙鳳。作為賈府實際的掌權者,她有能說會道的辯才,“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不過她”;還有見風使舵的諛才,隨便說個笑話,便哄得賈母合不攏嘴,她在的場合,總少不了歡樂的笑聲;然而最重要的,是她在打理家族事務時,還有革除“五弊”的治才。

秦可卿逝後,尤氏病倒,在第十三回“王熙鳳協理寧國府”裏,她的治家才幹被充分顯示出來。但見攬下差使的她,勁頭十足,“即命彩明打造簿冊……兼要家口花名冊來查看,又限於明日一早傳齊家人媳婦進來聽差”,次日清晨便到寧府做了一番“就職演講”,宣布下規矩,可謂敬業專業、辦事高效。

不需花費太多時間熟悉府內事宜,熙鳳隻用銳利的眼光一掃,就瞧出了東府的五宗積弊:“一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二是事無專管,臨期推諉;三是需用過費,濫支冒領;四是任無大小,苦樂不均;五是家人豪縱,有臉者不能服束,無臉者不能上進。”這一番簡練精準的分析之後,下一步自然是要對症下藥,加以整改。熙鳳治下,首先令分班管事,使各人職責明晰再精細考核,力行賞罰分明。 “寧府中人才知鳳姐利害,自此各人兢兢業業,不敢偷安”,一番整頓後,寧府頓時煥然一新,“於是合族上下人等,無不稱讚”。熙鳳“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分明一副女強人的派頭,任誰也不敢小覷。

處理雜亂的東府事宜尚且遊刃有餘,打理起榮國府日常家務就更得心應手了。雖說舉族上下事緒繁多,但仰仗著賈母的疼愛和信任,還有自己的聰明才智,王熙鳳以孫輩媳婦的身份,竟也能左右逢源、妥當應付,把各方照顧得麵麵俱到,實在由不得人不服。

在“脂粉須眉齊卻步,更無一個是能人”的賈家,王熙鳳的地位堪比寶玉,正因她把全部心力都寄托於這個龐大的家族,她的命運也自然與賈府運數糾纏在了一起。賈府繁花著錦的鼎盛時期,也是熙鳳最風光的日子;待到榮寧失勢,賈家氣數將盡,不論是家族命運還是熙鳳個人際遇,都隻能用“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這樣慘烈的詩句來形容,可歎人世詭譎,她最終竟走投無路。

她的淒慘下場,開始於從前的斑斑劣跡被悉數抖出。抄家時,從她房內查獲了五七萬金的“體己錢”,還有成箱貸券,這是她百口莫辯的罪證。平日就深恨著她但敢怒不敢言的婆娘媳婦們,此刻更是咬牙切齒:果然所有的好處全被她占盡了!

彼時熙鳳正病著,又驚又怕又羞,昔日花容也失了顏色。在她的治理下曾有短暫回光的賈府,也終於到了傾頹的一刻。少不得有人要長歎:合族興衰,真是成也鳳姐,敗也鳳姐。

這說不盡的“鳳辣子”,就如一枝罌粟,美得妖冶卻也無情。她一會兒是天使,一會兒是魔鬼,一陣兒讓人恨不能一時不離,一陣兒又讓人恨不能將其剝皮抽筋——正像那柄風月寶鑒裏照出來的樣子,一麵看燦若桃李,另一麵看卻是骷髏可怖。

世說熙鳳恃才傲物、目中無人,更逞強行凶、壞事做盡,倒也不算全冤枉了她。她逞威弄權、濫施刑罰,動輒便要罰下人“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底下,茶飯不給”;她敲骨吸髓,克扣、挪用府中月錢,用來高利放貸,“每年少說也得翻出一千銀子裏來”,全落了自己荷包;她雁過拔毛,就連丈夫賈璉請鴛鴦偷取賈母銀器去典押,也必先許諾給她的好處……凡此種種,不可勝數,其中最狠毒也最惹非議的,還是弄權鐵檻寺、毒設相思局,以及借刀殺人逼死尤二姐這三樁罪惡。王熙鳳身上,欠著累累血債。

如此她便被人抓住了把柄,仿佛再不可被寬恕。

依脂批妄自揣度曹公原意,是要寫她獲罪離家,緊接著被賈璉休棄,與寶玉同被拘係在獄神廟中待罪,後被放逐至怡紅院掃雪。她本是多病柔弱的軀體,心裏又繚繞著物是人非、今夕何夕的感慨,終於短命而亡。隻是續書作者高鶚似乎恨熙鳳入骨,便將一應罪惡,全使她應了因果之說,故在續書第一百零一回裏設置了她月夜遇鬼的情節,甚至最後讓她死於冤魂索命。

遇鬼後的第二天,熙鳳一大早就去散花寺求簽,竟求得了一支“上上大吉簽”,簽簿上寫著“王熙鳳衣錦還鄉”,說的是漢朝一個叫王熙鳳的人求官的故事。簽上又寫著:

去國離鄉二十年,於今衣錦返家園。

蜂采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

講的雖是別人的故事,卻讖語般地預示著鳳姐的歸結。自出嫁離家,直到二十年後被以死人妝裹送返故鄉,衣錦還鄉這個原本寄寓了美好願景的詞語,在紅樓故事裏卻如此慘淡。回首她的一生,隻白費生前的千種聰明、萬般計算,蕩悠悠都好似三更空夢,輕飄飄被風帶走,到最後才看清:世事原是場死心虛無。

有人說,智慧是一種縱橫己身於傻與聰明之間的狀態。該裝傻時要裝傻,該聰明時不含糊,方是圓滑境界。王熙鳳確實聰明,但卻正缺乏這種智慧。她過於鋒芒畢露,事事爭強好勝,難免樹敵,以致牆倒眾人推,終是落得操心受罪,勞苦半生,到最後全是枉然,無人同情,隻賺得個“蜂采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的怨念。

人生如夢,好景難長。秦可卿早日於夢中對熙鳳“此時若不早為後慮,臨期隻恐後悔無益了”的勸告,言猶在耳,可惜彼時熙鳳,正值位高權重、得意忘形的時候,並不懂得。倘若當初聽得進去秦可卿的勸告,早作打算,怕也不至於落到這步田地。

大難臨頭各自飛?璉鳳姻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這是太虛幻境薄命司裏,屬於王熙鳳的那首判詞。“凡鳥”相合即繁體的“鳳”字,點鳳姐之名。這隻卓爾不群的金鳳凰,偏偏生錯了時代。如她自己所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麵了。”又偏托生到了王家,雖有叔叔王子騰從京營節度使升任九省都檢點,還能仰仗些許威赫,但畢竟已失了“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的顯貴氣象。

世人常將被王熙鳳與被稱為“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的曹操相提並論,甚至戲稱王熙鳳為“女曹操”。這二人都秉決斷才能,可都時不我與、造化弄人,被迫扮演了不受人待見的角色。

熙鳳之才恐不讓孟德,隻是照圖冊裏配合著這判詞的圖畫看來,韻味卻更悲涼了些。畫中是一隻失伴孤零的雌鳳,倚靠在一片冰山上。冰山雖巍峨,卻終會融化,正如王熙鳳的運途,後來也隨著她依傍的賈府的衰落陡轉直下。

自第一百零六回“王熙鳳致禍抱羞慚”起,舊日所犯罪惡被逐一揭發,惹得賈政“心裏很不受用”自不待言,一時間,眾人心中積壓已久的怨恨也如幹柴烈火般劈裏啪啦燒了起來,趁機落井下石的豈在少數?

但最令熙鳳寒心的,則是丈夫賈璉的離棄。

依脂批批示,賈璉偷藏的多姑娘的頭發,正是壓垮璉鳳夫妻情誼的最後一根稻草。被王熙鳳發現後,賈璉惱羞成怒,索性一紙休書就把她拋棄了。此時羸弱的熙鳳已再禁不起任何折騰,吵鬧無濟於事,一身本領又再也使不出來。麵對眾叛親離的結局,她隻能把淚水往肚裏咽了,渾似個萬念俱灰的人,至此已再無多少活下去的勇氣。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似乎這句話說的就是他二人。賈璉可謂一個從小寵壞的花花公子,習慣了他人為自己的付出,也習慣了隻愛自己,危難到來之際,他從不曾想到過要保護妻子,反倒覺得趁機釋放了積鬱已久的怨氣,從此也擺脫了她。

關於愛與溫情的希冀,毋寧寄托給風,給涓涓的泉流,也要比給了他多一些慰藉。自始至終,她都是孤單的,賈璉的愛一閃而逝,終不能寄托永遠。

這判詞的後兩句所預言的熙鳳歸宿,是個猜不透的謎題,紅學上對此歧解頗多。且隻由那悲傷的故事裏,輕輕揀出一種說辭,橫豎都是些淒涼景色,任是怎樣的信說謹言,都脫不了那個被休見棄的框框。

“一從”,權解為賈璉初得一位美貌嬌妻,還是個女中豪傑,自然心花怒放,對她言聽計從;“二令”左右相合,正是一個“冷”字,好似激情過後就不再留戀的決絕,從某時某刻開始,他的心再不願與她靠近;“人木”相合正得“休”字,他最終厭倦了,不管她是一路哭泣著回到了金陵娘家,還是成了一具死屍,被妝裹著扶柩返鄉,悲劇都是定數。

以鳳姐的才高氣傲,原不該落得這樣淒涼的結局。

可偏偏都是真的,她的夫君賈璉,就在一旁冷眼看著她踏途不歸。

不是沒有美好的往昔。初見賈璉時,正是新婚日。也許在揭開蓋頭的一瞬,他們彼此是心喜的,畢竟一個貌美“恍若神仙妃子”,一個年少風流倜儻俊逸。情竇初開的男男女女,誰不會因那些溫柔的美好怦然心動?

人說愛情最美的時候,是方始時的那段曖昧。可璉鳳初見時就已知對方將會是與自己相伴一生的人,欲進欲退的曖昧欣喜自然淡泊了很多,不過多多少少總還會有那麼些新鮮感。彼時映在對方眼中的自己,恰如花才剛剛含苞,沒有經曆風霜的侵襲,最是纖塵不染;一個環佩叮當,一個巧笑嫣然,夫唱婦隨,麗人成雙,你儂我儂,羨煞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