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憶袁昌英(3)(1 / 2)

在那夜闌人靜屋暖花香的氛圍裏,她的話頭正如開放了的都江堰,簡直是波濤洶湧,隻向外奔。蘊藉在她性靈深處的種種怨艾,種種憤怒和種種不平,如萬馬脫羈般,隻向我馳騁。不是我的神經十分結實的話,簡直要被這些馬蹄踏得發昏!可是她畢竟是個有修養能自持的讀書人,話雖長,卻無一句傷及他人,也無一句涉及她那中心的疙瘩。但從那些施了脂粉,穿了時裝的零散句子裏麵,我窺見了她那失神的症結。

“戀愛應當是神聖的……一個人的感情應該是絕對自由的……人在天地間,自己的生命應該全由自己處置……可是如盧梭所說的,人生出來本是自由的,然而到處受到羈絆”,這樣的語句,連篇累牘的夾在她的談話裏麵!同時她的兩隻眼睛不時注射在夜蘭與薔薇上麵,仿佛要是可能的話,要是她有自由處置其自己的性命的話,她的生命,她的靈魂,和她的一切都可以醉倒,暈倒,死倒在這花的懷抱裏!在此情形之下,我不由得試探一句:

“你現在怎麼這樣愛花?這些花是你們園裏出的嗎?”

“這些花是個朋友送的!愛花!我現在簡直是如醉如狂的愛花!花就是我的靈魂,我的靈魂就湮沒在花裏。我這朋友知道我愛花……無論誰送的花,我都一樣的愛!”

我心裏早巳猜著了那獻花的人,可是不敢,也不必道破。連忙又轉變話頭問道:

“鈺,你近來真是變得可以的了!記得你從前怎麼罵我們文人愛鬧羅曼斯嗎?你現在的論調,誰說不比什麼都來得更羅曼蒂克!”

“回想從前的一切,我簡直懊悔極了!我的家庭教育,以及舊道德觀念白白地葬送了我大半世的黃金生命!想起來,那種無意識的,循規蹈矩的生活簡直不知如何過下去的!”

她不說,我也不敢說,我隻直覺地看得很清楚:我的好友是在一種新的,如醉如狂的戀愛中掙紮她的新生命!我為她愉快,亦為她惶恐。愉快的是她終於嚐到了戀愛的滋味,了解人生方麵的意義;惶恐的是為恐她將墮入人生悲觀的深淵,受到人類惡意的奚落。最後惶恐戰勝了愉快的心情,我有意提醒她一句,使她有所解脫有所覺悟:“鈺,你今年是不是剛剛四十?”

“還差幾個月。”

“你要留神,這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關頭。你的種種思想上轉變,都有它的生理上與心理上的根據。”

“這又奇了!我的思想與我的年齡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得很,再過兩年,你就明白了。我介紹你幾本書去看看吧。你們研究政治的人,太不注意人生的大道理了!”

“好吧!你明兒把書名寫給我,我真不相信你的書能解決我的思想的轉變!”

“不特解決你的思想,而且要指示你的行為咧!”

我們那夜的談話就停於此。第二天我就離開了。一別數月,不久以前,她給我來了一封十分懇切而冗長的信,敘述她這幾年來感情上,思想上,生理上和心理上的種種變化。她最後對於我的啟示及讀物的介紹,表示特別感激,是的,她了解了戀愛的滋味,踏入那神秘的境界,可是因為我的暗示,她沒有走入戀愛的歧途,演出那連帶的悲劇。經過那番劇烈的轉變之後,她又恢複了以前那種嚴肅的健全的生活了。

她的信是不許公開的。可是過了四十的人一定是能體會其中的意味;未過四十的人,姑且等著時間來告訴你就是了。

總之,四十是人生最大的一個關鍵,在生理上說起來,一個人由出生至四十是如東升的紅日,一步步向著午天騰達的,隻有越來越發揚,越來越光大,越來越輝煌的,可是過了四十,就如漸向西沉的黃金色的日輪一樣,光芒也許特別的銳利,顏色也許異樣的燦爛,熱力也許特別的熾烈,然而總不免朝著衰敗消落的悲哀裏進行。四十是生命向上的最後掙紮;尤其是女子,那天生的大生命力要在她的身上逞其最大的壓迫,無上的威力,來執行它那創造新生命的使命。所以在四十歲左右的男女,如果婚姻不是特別理想的話,一定受不起那生命力的壓迫與威力,而要生種種喜新厭舊的變態行為。如果在四十左右尚未結婚的男女,對於嫁娶的要求,一定是非常厲害的。當然,因為環境殊異的關係,例外總是有的。在四十以前,生命力似乎覺得有的是時間,用不著忙,用不著急,尤其用不著充分使用它的威權。四十一來,它就有點著慌,如果不奮勇直前的來發揮它的力量,用盡它最後的威力,恐怕要受上帝責罰,定它有虧職守的大罪。

因為生理上的關係,心理上也發生了絕大的影響。四十以下的人的心情是如“一江春水向東流”,有的是力量,有的是生機,有的是雪山上直奔上來的源泉,無窮無盡的供給他這力量,這生機。四十以前的生活是一種不受意識支配的向外發展,至少也可說是一種潛意識的動態。有的事,他或她這麼做,並不是經過了意識的衡量而才發生的行動,而隻是像兒童玩耍一樣,身上的生氣太旺盛,消耗在正常生活以內而尚有剩餘的力量太多了,不得不如此發泄罷了。過了四十歲的人,回想當年種種亂費精力,白費時間的行動,總不免三致太息,就是這個緣故。梁任公的“昨日之我非今日之我”,恐怕多少也有這個道理在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