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忍不住,還是喊:“媽呀,把我渴壞了!給我點兒茶喝!”接著又是一陣咳嗽。
“這裏哪來的茶!你老實一會兒吧,我的祖宗!”
“我渴死了!”孩子竟大聲哭起來。在空曠的夜間的田野裏,這哭聲顯得格外淒慘。
漁婦無可奈何,放下拉罾的繩子,上了船,進了艙,拿起一個碗,從河裏舀了一碗水,轉身給孩子喝。孩子一口氣把水喝下去,他實在渴極了。可是碗剛放下,他又咳嗽起來;而且更厲害了,後來就隻剩下喘氣。
漁婦不能多管孩子,又上岸去拉她的罾。好久好久,艙裏沒有聲音了,她的罾也不知又空了幾回,才得著一條鯽魚,有七八寸長,這是頭一次收獲,她很小心地把魚從罾裏取出來,放在一個木桶裏,接著又把罾放下去。這個盛魚的木桶就在稻草人的腳旁邊。
這時候稻草人更加傷心了。他可憐那個病孩子,渴到那樣,想一口茶喝都辦不到;病到那樣,還不能跟母親一起睡覺。他又可憐那個漁婦,在這寒冷的深夜裏打算明天的粥,所以不得不硬著心腸把生病的孩子扔下不管。他恨不得自己去作柴,給孩子煮茶喝;恨不得自己去作被褥,給孩子一些溫暖;又恨不得奪下小肉蟲的贓物,給漁婦煮粥吃。如果他能走,他一定立刻照著他的心願做;但是不幸,他的身體跟樹木一個樣,長在泥土裏,連半步也不能動。他沒有法子,越想越傷心,哭得更痛心了。忽然啪的一聲,他嚇了一跳,停住哭,看出了什麼事情,原來是鯽魚被扔在木桶裏。
木桶裏的水很少,鯽魚躺在桶底上,隻有靠下的一麵能夠沾一些潮潤。鯽魚很難受,想逃開,就用力向上跳。跳了好幾回,都被高高的桶框擋住,依舊掉在桶底上,身體摔得很疼。鯽魚的向上的一隻眼睛看見稻草人,就哀求說:“我的朋友,你暫且放下手裏的扇子,救救我吧!我離開我的水裏的家,就隻有死了。好心的朋友,救救我吧!”
聽見鯽魚這樣懇切的哀求,稻草人非常心酸;但是他隻能用力搖動自己的頭。他的意思是說:“請你原諒我,我是個柔弱無能的人哪!我的心不但願意救你,並且願意救那個捕你的婦人和她的孩子,除了你、漁婦和孩子,還有一切受苦受難的。可是我跟樹木一樣,定在泥土裏,連半步也不能自由移動,我怎麼能照我的心願去做呢!請你原諒我,我是個柔弱無能的人哪!”
鯽魚不懂稻草人的意思,隻看見他連連搖頭,憤怒就像火一般地燒起來了。“這又是什麼難事!你竟沒有一點兒人心,隻是搖頭!原來我錯了,自己的困難,為什麼求別人呢!我應該自己幹,想法子,不成,也不過一死罷了,這又算得了什麼!”鯽魚大聲喊著,又用力向上跳,這回用了十二分力,連尾巴和胸鰭的尖端都挺了起來。
稻草人見鯽魚誤解了他的意思,又沒有方法向鯽魚說明,心裏很悲痛,就一麵歎氣一麵哭。過了一會兒,他抬頭看看,漁婦睡著了,一隻手還拿著拉罾的繩;這是因為她太累了,雖然想著明天的粥,也終於支持不住了。桶裏的鯽魚呢?跳躍的聲音聽不見了,尾巴好像還在斷斷續續地撥動。稻草人想,這一夜是許多痛心的事都湊在一塊兒了,真是個悲哀的夜!可是看那些吃稻葉的小強盜,他們高興得很,吃飽了,正在光稈兒上跳舞呢。稻子的收成算完了,主人的衰老的力量又白費了,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可憐的嗎!
夜更暗了,連星星都顯得無光。稻草人忽然覺得由側麵田岸上走來一個黑影,近了,仔細一看,原來是個女人,穿著肥大的短襖,頭發很亂。她站住,望望停在河邊的漁船;一轉身,向著河岸走去;不多幾步,又直挺挺地站在那裏。稻草人覺得很奇怪,就留心看著她。
一種非常悲傷的聲音從她的嘴裏發出來,微弱,斷斷續續,隻有聽慣了夜間一切細小聲音的稻草人才聽得出。那聲音說:“我不是一條牛,也不是一口豬,怎麼能讓你隨便賣給人家!我要跑,不能等著明天真個被你賣給人家。你有一點兒錢,不是賭兩場輸了就是喝幾天黃湯花了,管什麼用!你為什麼一定要逼我?……隻有死,除了死沒有別的路!死了,到地下找我的孩子去吧!”這些話又哪裏成話呢,哭得抽抽嗒嗒的,聲音都被攪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