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憶廢名(1)(2 / 3)

翻閱舊日稿本,上邊抄存兩封給廢名的信,這可以算是極偶然的事,現在卻正好利用,重錄於下。其一雲:

“石民君有信寄在寒齋,轉寄或恐失落,信封又頗大,故擬暫圖存,俟見麵時交奉。星期日林公未來,想已南下矣。舊日友人各自上飄遊之途,回想《明珠》時代,深有今昔之感。自知如能將此種悵惆除去,可以近道,但一麵也不無珍惜之意:覺得有此悵惆,故對於人間世未能恕置,此雖亦是一種苦,目下卻尚不忍即舍去也。匆匆。九月十五日。”時為民國二十六年,其時廢名蓋尚在雍和宮。這裏提及《明珠》,順便想說明一下。廢名的文藝的活動大抵可以分幾個段落來說。甲是《努力周報》時代,其成績可以《竹林的故事》為代表。乙是《語絲》時代,以《橋》為代表。丙是《駱駝草》時代,以《莫須有先生》為代表。以上都是小說。丁是《人間世》時代,以《讀論語》這一類文章為主。戊是《明珠》時代,所作都是短文。那時是民國二十五年冬天,大家深感到新的啟蒙運動之必要,想再來辦一個小刊物,恰巧《世界日報》的副刊《明珠》要改編,便接受了來,由林庚編輯,平伯、廢名和我幫助寫稿,雖然不知道讀者覺得如何,在寫的人則以為是頗有意義的事。但是報館感覺得不大經濟,於二十六年元旦又斷行改組,所以林庚主編的《明珠》隻辦了三個月,共出了九十二號,其中廢名寫了很不少,十月九篇,十一二月各五篇,裏邊頗有些好文章好意思。例如十月份的《三竿兩竿》,《陶淵明愛樹》,《陳亢》,十一月份的《中國文章》,《孔門之文》,我都覺得很好。《三竿兩竿》起首雲:“中國文章,以六朝人文章為最不可及。”《中國文章》也劈頭就說道。“中國文章裏簡直沒有厭世派的文章,這是很可惜的事。”後邊又說。“我嚐想,中國後來如果不是受了一點佛教影響,文藝裏的空氣恐怕更陳腐,文章裏恐怕更要損失好些好看的字麵。”這些話雖然說的太簡單,但意思極正確,是經過好多經驗思索而得的,裏邊有其顛撲不破的地方。廢名在北大讀莎士比亞,讀哈代,轉過來讀本國的杜甫,李商隱,《詩經》,《論語》,《老子》,《莊子》,漸及佛經,在這一時期我覺得他的思想最是圓滿,隻可惜不曾更多所述著,這以後似乎更轉入神秘不可解的一路去了。

我的第二封信已在廢名走後的次年,時為民國二十七年三月,其文雲:

“偶寫小文,錄出呈覽。此可題曰《讀大學中庸》,題目甚正經,宜為世所喜,惜內容稍差,蓋太老實而平凡耳。椎亦正以此故,可以抄給朋友們一看,雖是在家入亦不打誑語,此鄙人所得之一點滴的道也。日前寄一二信,想已達耶,匆匆不多贅。三月六日晨,知堂白。”所雲前寄一二信悉未存底,唯《讀大學中庸》一文係三月五日所寫,則抄在此信稿的前麵,今亦抄錄於後:

“近日想看《禮記》,因取郝蘭皋箋本讀之,取其簡潔明了也。讀《大學》《中庸》各一過,乃不覺驚異。文句甚順口,而意義皆如初會麵,一也。意義還是很難懂,懂得的地方也隻是些格言,二也。《中庸》簡直多是玄學,不佞蓋猶未能全了物理,何況物理後學乎。《大學》稍可解,卻亦無甚用處,平常人看看想要得點受用,不如《論語》多多矣。不知道世間何以如彼珍重,殊可驚詫,此其三也。從前書房裏念書,真虧得小孩們記得住這些。不佞讀《下中》時是十二歲了,愚鈍可想,卻也背誦過來,反覆思之,所以能成誦者,豈不正以其不可解故那。”此文也就隻是《明珠》式的一種感想小篇,別無深義,寄去後也不記得廢名覆信雲何,隻在筆記一葉之末錄有三月十四日黃梅發信中數語雲:

“學生在鄉下常無書可讀,寫字乃借改男的筆硯,乃近來常覺得自己有學問,斯則奇也。”寥寥的幾句話,卻很可看出他特殊的謙遜與自信。廢名常同我們談莎士比亞,瘐信,杜甫,李義山,《橋》下篇第十八章中有雲:

“今天的花實在很燦爛,——李義山詠牡丹詩有兩句我很喜歡,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雲。你想,紅花綠葉,其實在夜裏都布置好了,——朝雲一刹那見。”此可為一例。隨後他又談《論語》,《莊子》,以及佛經,特別是佩服涅梁經,不過講到這裏,我是不懂玄學的,所以就覺得不大能懂,不能有所評述了。廢名南歸後曾寄示所寫小文一二篇,均頗有佳處,可惜一時找不出,也有很長的信講到所謂道,我覺得不能讚一辭,所以回信中隻說些別的事情,關於道字了不提及,廢名見了大為失望,於致平伯信中微露其意,但即是平伯亦未敢率爾與之論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