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廢名讀了魯迅發表在《語絲》上的《馬上支日記》之後,寫了篇《忘記了的日記》,文章坦誠地說出了他與魯迅的思想差別:“我日來所寫的都是太平天下的故事,而他玩笑似的赤著腳在這荊棘道上踏”。但他出於魯迅對新文學的貢獻,還是很景仰魯迅,並且“時常念他”。不久,魯迅的雜文集《墳》出版時,特意贈給了廢名一本。1929年魯迅回京省親時,廢名還專程去魯家看望了他。
1930年由魯迅、鬱達夫、馮雪峰等51人發起組織“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之後,廢名對魯迅的態度發生了180度大轉彎。他在同年5月出版的《駱駝草》周刊上化名“丁武”發表文章,稱組織這個“大同盟”是“文士立功”的表現,言外之意他們有政治野心。這就表明他與魯迅是徹底地分道揚鑣了。
1935年魯迅編《中國新文學大係·小說二集》時,選錄了廢名的《浣衣母》、《竹林的故事》、《河上柳》等三篇,這都是廢名早期的作品。並在“導言”中提到:“後來以‘廢名’出名的馮文炳,也是在《淺草》中略見一斑的作者,但並未顯出他的特長來。在1925出版的《竹林的故事》裏,才見以衝淡為衣,而如著者所說,仍能‘從他們當中理出我的哀愁’的作品。可惜的是大約作者過於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更加不欲像先前一般的閃露,於是從率直的讀者看來,就隻見其有意低徊,顧影自憐之態了。”這幾句話道出了魯迅對廢名創作上變化的惋惜,也表明他們思想上的分歧。不過魯迅並沒有因為他們的思想分歧而貶抑廢名在文學畫廊上的地位。
廢名作品精選
菱蕩
陶家村在菱蕩圩的壩上,離城不過半裏,下壩過橋,走一個沙洲,到城西門。
一條線排著,十來重瓦屋,泥牆,石灰畫得磚塊分明,太陽底下更有一種光澤,表示陶家村總是興旺的。屋後竹林,綠葉堆成了台階的樣子,傾斜至河岸,河水沿竹子打一個灣,潺潺流過。這裏離城才是真近,中間就隻有河,城牆的一段正對了竹子臨水而立。竹林裏一條小路,城上也窺得見,不當心河邊忽然站了一個人,——陶家村人出來挑水。落山的太陽射不過陶家村的時候(這時遊城的很多),少不了有人攀了城垛子探首望水,但結果城上人望城下人,仿佛不會說水清竹葉綠,——城下人亦望城上。
陶家村過橋的地方有一座石塔,名叫洗手塔。人說,當初是沒有橋的,往來要擺渡。擺渡者,是指以大烏竹做成的筏載行人過河。一位姓張的老漢,專在這裏擺渡過日,頭發白得像銀絲。一天,何仙姑下凡來,度老漢升天,老漢道:“我不去。城裏人如何下鄉?鄉下人如何進城?”但老漢這天晚上死了。清早起來,河有橋,橋頭有塔。何仙姑一夜修了橋。修了橋洗一洗手,成洗手塔。這個故事,陶家村的陳聾子獨不相信,他說:“張老頭子擺渡,不是要渡錢嗎?”擺渡依然要人家給他錢,同聾子“打長工”是一樣,所以決不能升天。
塔不高,一棵大楓樹高高的在塔之上,遠路行人總要歇住乘一乘陰。坐在樹下,菱蕩圩一眼看得見,——看見的也僅僅隻有菱蕩圩的天地了,壩外一重山,兩重山,雖知道隔得不近,但樹林在山腰。菱蕩圩算不得大圩,花籃的形狀,花籃裏卻沒有裝一朵花,從底綠起,——若是蕎麥或油菜花開的時候,那又盡是花了。稻田自然一望而知,另外樹林子堆的許多球,哪怕城裏人時常跑到菱蕩圩來玩,也不能一一說出,那是村,那是園,或者水塘四周栽了樹。壩上的樹叫菱蕩圩的天比地更來得小,除了陶家村以及陶家村對麵的一個小廟,走路是在樹林裏走了一圈。有時聽得斧頭斫樹響,一直聽到不再響了還是一無所見。那個小廟,從這邊望去,露出一幅白牆,雖是深藏也逃不了是一個小廟。到了晚半天,這一塊兒首先沒有太陽,樹色格外深。有人想,這廟大概是村廟,因為那麼小,實在同它背後山腰裏的水竹寺差不多大小,不過水竹寺的林子是遠山上的竹林罷了。城裏人有終其身沒有向陶家村人問過這廟者,終其身也沒有再見過這麼白的牆。
陶家村門口的田十年九不收穀的,本來也就不打算種穀,太低,四季有水,收穀是意外的豐年(按,陶家村的豐年是歲旱)。水草連著菖蒲,菖蒲長到壩腳,樹陰遮得這一片草叫人無風自涼。陶家村的牛在這壩腳下放,城裏的驢子也在這壩腳下放,人又喜歡伸開他的手腳躺在這裏閉眼向天。環著這水田的一條沙路環過菱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