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憶靳以(2)(1 / 2)

“《收獲》當時是中國作協的刊物,作協書記處委托靳以辦的。作協的幾位負責同誌過去都是靳以主編的刊物的撰稿人。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談到靳以從前編輯的大型刊物,為了體現‘雙百’方針,有人建議讓他創辦一份純創作的大型刊物,靳以也想試一試,連刊物的名字也想好了。我沒有發表意見,說真話,各種各樣的大會小會幾乎把我的精力消耗光了,我隻盼望多放幾天假,讓我好好休息。因此我沒有參加《收獲》的籌備工作。靳以對我談起一些有關的事情,我也隻是點點頭,講不出什麼。我答應做一個編委。連我在內,編委一共十三人。我說:‘編委就起點顧問的作用吧,用不著多開編委會。’《收獲》的編委會果然開得少。刊物在北京印刷發行,因為靳以不願把家搬到北京,編輯部便設在上海,由靳以主持。大約在創刊前三四個月,有天晚上靳以在我家聊天,快要離開的時候,他忽然嚴肅地說:‘還是你跟我合編吧,像以前那樣。’就隻有這麼一句,我回答了一個字:‘好’。一九三六年他到上海編輯《文學月刊》,就用了我們合編的名義。我們彼此信任。”

在巴金先生的這段話中,提到1936年靳以與他合編《文學月刊》的往事。合編,對於他們來說,就是由靳以主持具體編務,坐編輯室,而他們兩人之間又互通有無。由於“彼此信任”,所以不分你我。若靳以有事不能分身,巴金先生會為刊物做完所有的事。所以,當靳以誠邀巴金與他合編《收獲》時,此一句:“像以前一樣”,彼一句:“好”,如此簡單,一錘定音,蘊含著他們之間怎樣的信任和默契!

靳以作品精選

一人班

在地上用粉塊寫著尺大的三個“飛白”字:“一人班”。

這是在什刹海的最南邊,隔了一麵殘缺的牆,就是奔馳著車馬的大路了,暫時閑散下來的車夫,把身子俯在牆上,望了下來;在北麵和西麵,疏落地圍了幾個人(那還是以孩子為多),凝神地看著的卻是一個像在扭打著的兩個人型,穿了人的衣帽。上半身好像沒有什麼動作,兩個人的四隻腳,卻極生動地踢著,絆著,還耍出來摜交的著數。那些小孩子們真是為那驚險的過節所抓住了,愕然地睜大了烏黑的眼睛,有的把手指含在嘴裏都忘記拿出來,口涎就順著手淌了下來。他們好像是真在為那將被摜到地上的一個擔著心,果然,洞的一聲,兩個人都倒下去了,於是從一個人的身子裏鑽出一個頭來,那兩個套褲青靴裏,又縮出兩隻手來。

他是那麼老的一個人,他的臉好像是被汗洗了一樣,他把所有的和氣都堆在他的笑容裏,他打著躬,把兩隻手合攏來作著揖。

“先生,您多捧捧,玩意兒是假的,就說這點兒力氣……小的今年七十二了,大熱的天,唉,也是沒有法子!”

他朝著這麵打過了躬,又朝著那麵,他那呆滯的眼睛隨著一個兩個的銅元落到地上,那些車夫們哄哄地笑著,小孩子們抹抹汙穢的臉,一溜煙跑散了。

他抹抹汗,站在那裏,偶然是輕輕地歎息了一聲。他不像那些江湖人朝著那些散去的人投著諷罵的話,他是以懇切的眼光望著那些人,也許希望著他們會不經意地回過頭來,看見他的眼睛動了心不忍離去,“您不給錢也不要緊的,”他的眼睛好像在說,“您站在這兒,到底也給我助個威,引來些別的主顧。”

四散的人並沒有一個回過頭來,那麵涼棚上的鑼鼓在熱鬧地敲著,更使他們的腳步快了一些。

他莫可奈何地苦笑著,彎下身去把地上的三四個銅元拾了起來,仔細地擦去了塵土放在腰袋裏。

他撫摸著頷下花白胡子,擦去了附著在那上麵的汗水,然後就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把頭鑽到裏麵去,兩隻手插到靴筒裏。他是像馬一樣地伏著,腳和手都踏著地,他是以自己的腳踢著自己的手,或是用自己的手打著自己腳。

車夫們又把身子伏在牆頭上看著,新來的遊人停住了腳,曾經看過的嗤笑著走過去了,小孩子們又圍了上來。地上的塵土有些飛揚起來,扭打著的兩個人像是更出力地纏著。有的時候一個像是要倒下去了,卻又猛然地站定了腳,有的時候這個人的腳絆了那個人的,暫時地停頓著,正像那些摜交的人在靜止中思索著怎樣來運用智力以求克服對方。就試探著,撥著,挑著,突然一個大轉身,有一個人就猛然地坐下去了。這一次跌得更重一些,圍看的人大聲地嘩笑著;可是看到已經跌下去,就開始移動著腳步。手和頭又縮出來了,從那地位上看,方才發著音響正是由於他的頭觸在地上。當著他向四方打躬拱手的時候,他還時時地用一隻手撫摸著他那光亮的頭頂。那上麵已經沒有一根毛發,是老年使他如此呢,還是為生活的撞擊到了這樣的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