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憶張愛玲(3)(1 / 3)

除了小說裏的人,很少有人是名副其實的,(往往適得其反,名字代表一種需要,一種缺乏。窮人十有九個叫金貴,阿富,大有。)但是無論如何,名字是與一個人的外貌品性打成一片,造成整個的印象的。因此取名是一種創造。

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與我同名的人有兩個之多,也並沒有人覺得我們的名字滑稽或具有低級趣味。中國先生點名點到我,從來沒有讀過白字;外國先生讀到“伍婉雲”之類的名字每覺得吃力,舌頭仿佛卷起來打個蝴蝶結,念起我的名字卻是立即朗朗上口。這是很慈悲的事。

現在我開始感到我應當對我的名字發生不滿了。為什麼不另挑兩個美麗而深沉的字眼,即使本身不能借得它的一點美與深沉,至少投起稿來不至於給讀者一個惡劣的最初印象?仿佛有誰說過:文壇登龍術的第一步是取一個煒麗的名字。果真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麼?

中國的一切都太好聽,太順口了。固然,不中聽,不中看,不一定就中用;可是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願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為一種警告,設法除去一般知書識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積習,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

張愛玲作品精選

公寓生活記趣

讀到“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兩句詞,公寓房子上層的居民多半要感到毛骨悚然。屋子越高越冷。

自從煤貴了之後,熱水汀早成了純粹的裝飾品。構成浴室的圖案美,熱水龍頭上的H字樣自然是不可少的一部分;實際上呢,如果你放冷水而開錯了熱水龍頭,立刻便有一種空洞而淒愴的轟隆轟隆之聲從九泉之下發出來,那是公寓裏特別複雜,特別多心的熱水管係統在那裏發脾氣了。即使你不去太歲頭上動土,那雷神也隨時地要顯靈。無緣無故,隻聽見不懷好意的“嗡……”拉長了半晌之後接著“訇訇”兩聲,活像飛機在頂上盤旋了一會,擲了兩枚炸彈。在戰時香港嚇細了膽子的我,初回上海的時候,每每為之魂飛魄散。若是當初它認真工作的時候,艱辛地將熱水運到六層樓上來,便是咕嚕兩聲,也還情有可原。現在可是雷聲大,雨點小,難得滴下兩滴生鏽的黃漿……然而也說不得了,失業的人向來是肝火旺的。

梅雨時節,高房子因為壓力過重,地基陷落的原故,門前積水最深。街道上完全幹了,我們還得花錢雇黃包車渡過那白茫茫的護城河。雨下得太大的時候,屋子裏便鬧了水災。我們輪流搶救,把舊毛巾、麻袋、褥單堵住了窗戶縫;障礙物濕濡了,絞幹,換上,汙水折在臉盆裏,臉盆裏的水倒在抽水馬桶裏。忙了兩晝夜,手心磨去了一層皮,牆根還是汪著水,糊牆的花紙還是染了斑斑點點的水痕與黴跡子。風如果不朝這邊吹的話,高樓上的雨倒是可愛的。有一天,下了一黃昏的雨,出去的時候忘了關窗戶,回來一開門,一房的風聲雨味,放眼望出去,是碧藍的瀟瀟的夜,遠處略有淡燈搖曳,多數的人家還沒點燈。

常常覺得不可解,街道上的喧聲,六樓上聽得分外清楚,仿佛就在耳根底下,正如一個人年紀越高,距離童年漸漸遠了,小時的瑣屑的回憶反而漸瀕親切明晰起來。

我喜歡聽市聲。比我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鬆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著覺的。在香港山上,隻有冬季裏,北風徹夜吹著常青樹,還有一點電車的韻昧。

長年住在鬧市裏的人大約非得出了城之後才知道他離不了一些什麼。城裏人的思想,背景是條紋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條子便是行馳著的電車——平行的,勾淨的,聲響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識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