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憶張愛玲(3)(3 / 3)

有時候也感到沒有傭人的苦處。米缸裏出蟲,所以摻了些胡椒在米裏——據說米蟲不大喜歡那刺激性的氣味,淘米之前先得把胡椒揀出來。我捏了一隻肥白的肉蟲的頭當做胡椒,發現了這錯誤之後,不禁大叫起來,丟下飯鍋便走。在香港遇見了蛇,也不過如此罷了。那條蛇我隻見到它的上半截,它鑽出洞來矗立著,約有二尺來長。我抱了一疊書匆匆忙忙下山來。正和它打了個照麵。它靜靜地望著我,我也靜靜地望著它,望了半響,方才哇呀呀叫出聲來,翻身便跑。

提起蟲豸之類,六樓上蒼蠅幾乎絕跡,蚊子少許有兩個。如果它們富於想象力的話,飛到窗口往下一看,便會暈倒了罷?不幸它們是像英國人一般地淡漠與自足——英國人佐在非洲的森林裏也照常穿上了燕尾服進晚餐。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掛著和平幽靜的鄉村,心心念念盼望著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蜂種菜,享點清福。殊不知在鄉下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閑言閑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

然而一年一度,日常生活的秘密總得公布一下。夏天家家戶戶都大敞著門,搬一把藤椅坐在風口裏。這邊的人在打電話,對過一家的仆歐一麵熨衣裳,一麵便將電話上的對白譯成了德文說給他的小主人聽。樓底下有個俄國人在那裏響亮地教日文。二樓的那位女太太和貝多芬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捶十八敲,咬牙切齒打了他一上午;鋼琴上倚著一輛腳踏車。不知道哪一家在煨牛肉湯,又有哪一家泡了焦三仙。

人類天生的是愛管閑事。為什麼我們不向彼此的私生活裏偷偷的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沒有多大損失而看的人顯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悅?凡事牽涉到快樂的授受上,就犯不著斤斤計較了。較量些什麼呢?——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

屋頂花園裏常常有孩子們溜冰,興致高的時候,從早到晚在我們頭上咕滋咕滋挫過來又挫過去,像瓷器的摩擦,又像睡熟的人在那裏磨牙,聽得我們一粒粒牙齒在牙齦裏發酸如同青石榴的子,剔一剔便會掉下來。隔壁一個異國紳士聲勢洶洶上樓去幹涉。他的太太提醒他道,“人家不懂你的話,去也是自去。”他植拳擅袖道:“不要緊,我會使他們懂得的!”隔了幾分鍾他偃旗息鼓嗒然下來了。上麵的孩子年紀都不小了,而且是女性,而且是美麗的。

談到公德心,我們也不見得比人強。陽台上的灰塵我們直截了當地掃到樓下的陽台上去。“啊,人家欄杆上晾著地毯呢——怪不過意的,等他們把地毯收了進去再掃罷!”

一念之慈,頂上生出了燦爛圓光。這就是我們的不甚徹底的道德觀念。

載1943年12月《天地》月刊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