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善常去給富裕人家做活,因此結識了那些人家的遊手好閑的子弟。其中有一家在村北頭開油坊的少掌櫃,他常到進善家來,有時在夜晚帶一瓶子酒和一隻燒雞,兩個人喝著酒,他撕一些雞肉叫小杏吃。不久,就和小杏好起來。趕集上廟,兩個人約好在背靜地方相會,少掌櫃給她買個燒餅裹肉,或是買兩雙襪子送給她。雖說是少女的純潔,雖說是廉價的愛情,這裏麵也有傾心相與,也有引誘抗拒,也有風花雪月,也有海誓山盟。
女人一旦得到依靠男人的體驗,膽子就越來越大,羞恥就越來越少。就越想去依靠那錢多的,勢力大的,這叫做一步步往上依靠,靈魂一步步往下墮落。
她家對門有一位在縣裏當教育局長的,她和他靠上了,局長回家,就住在她家裏。
一九三七年,這一帶的國民黨政府逃往南方,局長也跟著走了。成立了抗日縣政府,組織了抗日遊擊隊。抗日縣長常到這村裏來,有時就在進善家吃飯住宿。日子長了,和這一家人都熟識了,小杏又和這位縣上靠上,她的弟弟給縣長當了通訊員,背上了盒子槍。
一九三八年冬天,日本人占據了縣城。屯集在河南省的國民黨軍隊張蔭梧部,正在實行曲線救國,配合日軍,企圖消滅八路軍。那位局長,跟隨張蔭梧多年了,有一天,又突然回到了村裏。他回到村莊不多幾天,縣城的日軍和偽軍,“掃蕩”了這個村莊,把全村的男女老少集合到大街上,在街頭一棵槐樹上,燒死了抗日村長。日本人在各家搜索時,在進善的女兒房中,搜出一件農村少有的雨衣,就吊打小杏,小杏說出是那位局長穿的,日本人就不再追究,回縣城去了。日本人走時,是在黃昏,人們惶惶不安地剛吃過晚飯,就聽見街上又響起槍來。隨後,在村東野外的高沙崗上,傳來了局長呼救的聲音。好像他被綁了票,要鄉親們快湊錢搭救他。深夜,那聲音非常淒厲。這時,街上有幾個人影,打著燈籠,挨家挨戶借錢,家家都早已插門閉戶了。交了錢,並沒得買下局長的命,他被槍斃在高崗之上。
有人說,日本這次“掃蕩”,是他勾引來的,他的死刑是“老八”執行的。他一回村,遊擊組就向上級報告了。可是,如果他不是迷戀小杏,早走一天,可能就沒事……日本人四處安插據點,在離這個村莊三裏地的子文鎮,蓋了一個炮樓,形勢一天比一天緊張,我們的主力西撤了。漢奸活躍起來,抗日政權轉入地下,抗日縣長,隻能在夜間轉移。抗日幹部被捕的很多,有的叛變了。有人在夜裏到小杏家,找縣長,並向他勸降。這位不到二十歲的縣長,本來是個紈挎子弟,經不起考驗,但他不願明目張膽地投降日本,通過親戚朋友,到敵占區北平躲身子去了。
小杏的弟弟,經過一些壞人的引誘慫恿,帶著縣長的兩支槍,投降了附近的炮樓,當了一名偽軍。他是個小孩子,每天在炮樓下站崗,附近三鄉五裏,都認識他,他卻壞下去的很快,敲詐勒索,以至奸汙婦女,他那好吃懶做的大伯,也仗著侄兒的勢力,在村中不安分起來。在一九四三年以後,根據地形勢稍有轉機時,八路軍夜晚把他掏了出來,槍斃示眾。
小杏在二十幾歲上,經曆了這些生活感情上的走馬燈似的動亂、打擊,得了她母親那樣致命的疾病,不久就死了。她是這個小小村莊的一代風流人物。在烽煙炮火的激蕩中,她幾乎還沒有來得及覺醒,她的花容月貌,就悄然消失,不會有人再想到她。
進善也很快就老了。但他是個樂天派,並沒有倒下去。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縣裏要為死難的抗日軍民,興建一座紀念塔,在四鄉搜羅能工巧匠。雖然他是漢奸家屬,但本人並無罪行。村裏推薦了他,他很高興地接受了雕刻塔上飛簷門窗的任務。這些都是木工細活,附近各縣,能有這種手藝的人,已經很稀少了。塔建成以後,前來遊覽的人,無不對他的工藝嘖嘖稱讚。
工作之暇,他也去看了看石匠們,他們正在叮叮當當,在大石碑上,鐫刻那些抗日烈士的不朽芳名。
回到家來,他孤獨一人,不久就得了病,但人們還常見他拄著一根木棍出來,和人們說話,不久,村裏進行了土地改革,他過去相好那些人,都被劃成地主或富農,他也不好再去找他們。又過了兩年,才死去了。
孫犁菜虎
菜虎
東頭有一個老漢,個兒不高,膀乍腰圓,賣菜為生。人們都叫他菜虎,真名字倒被人忘記了。這個虎字,並沒有什麼惡意,不過是說他以菜為衣食之道罷了。他從小就幹這一行,頭一天推車到滹沱河北種菜園的村莊躉菜,第二天一早,又推上車子到南邊的集市上去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