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默默走在有點破敗的窄街上。
“再好好看看,我到底像不像你爺。”章柿停下來,麵對著西芳。
“不像不像,我說了一百遍了,沒有一點像的地方。”西芳扯了他,往前走。“爸,你沒必要再追究這件事了,你隻說我爺對你好不好吧?”
“好,真是好。”
“那就行了。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弄明白的。噢,現在咱知道了,咱們姓章的是從山西大槐樹下遷來的,那咱們要想搞清自己的祖先是誰,是不是還得跑到那棵大槐樹下去查找?”
“正因為你爺一輩子對我太好,我想知道他知道不知道,他心裏是咋想的。”
“事情越來越複雜了,當年他活著的時候你咋不問呢?”
“這種事,怎麼好開口問呢?”
“那就別想了。爸,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你看這世上滄海桑田,有多少變遷,潁河可以改道,廟拆了可以重蓋,火車可以時速三百公裏。以前的人想都不敢想,秦始皇再能行,做得到嗎?這世上那麼多事,你問得過來嗎?”
“這世上每天發生很多事,但跟我沒關係,隻這一件跟我有關。這世界變化再快,可總有一些事,是永遠不變的。”
“爸,叫我說,我爺就是你親爹就是我們的親爺爺,咱從現在開始就要這樣認為。你想啊,我爺我奶一輩子要強,要是他們知道咱現在再把這些事翻出來追究,他們會難過的。咱這次回來,權當玩了,人家都拿錢出國旅遊呢,咱是回老家旅遊。別想那麼多了,高高興興的,好吧?”
“高興啊,誰說我不高興了。”章柿站在老縣城的窄街上,突然眼裏含了淚,在心裏對自己說:“我什麼時候不高興了?七十多年以來,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留戀生命,從來沒有覺得,活著如此之好。”
劉家灣村南劉官的祖墳裏,正在大興土木。上麵下了任務,要趕在四月底中央領導陪同台灣訪問團來之前,把劉官家的祖墳修好。辟出上千平方米的陵園區,推倒的墓碑要扶起來,砸爛的墳圍子要壘起來,鏟平的墳頭要鼓起來。這已經是政府行為,跟劉家後代沒有什麼關係了,也不需他們操心不要他們出一分錢,劉官,已經不是他們劉家的劉官,他老人家是全市人民的劉官是全縣人民的劉官。國家有的是錢,在處理這樣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是不怕花錢的。現在正有一群雇來的民工在壘院牆,每天工錢五十塊。還雇了大量農民薅草,把村子裏外目所能及的雜草薅個幹幹淨淨,讓巨大的村莊寸草不生。圍牆內被圈住的蒜苗每畝補貼一千塊,立即馬上迅速拔掉。等不及了。所有的人幹得熱火朝天轟轟烈烈,他們在心裏感激劉官,劉家的祖爺爺,恁不但造福台灣人民,恁還造福我們呢,要不是恁和恁家的這些先人,我們咋能一天掙幾十塊錢呢。
章柿和西芳本是路過這裏,但是被整個村子的喧鬧吸引了。但見巨大的劉家灣,黃土鋪地,機器轟鳴,雞飛狗跳,小孩子興奮地跑來跑去,大人們賣力幹活。章柿說:“咱去看看。”西芳說:“等著回去給俺奶奶燒紙哩,要趕在中午前到墳地裏。”章柿說:“早著哩,才不到九點,咱去看看,回西安好給你劉姨說說情況。”他們穿過正街,向右一拐順著一條路朝南走。陵園已粗具規模,正中央是劉官爺爺的墳,東邊是劉官爹的墳,西邊是劉官本人的墳,都一律新嶄嶄鼓登登,那黃土新鮮得像是淘洗過,看起來有點滑稽,因為大家都知道,巨大的墳裏,並沒有屍骨,他們的屍骨早在幾十年前不知被扔哪兒去了。劉官的墳前,有康熙帝的親書墓碑,已經被歲月磨蝕得看不清上麵的字。章柿給西芳說:“你把這些照下來,回去給你劉姨看。”西芳掏出照相機四處拍照,後退的時候不小心腳下絆住個埋在土裏露一點頭的石碑,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有人在拔蒜苗,有人在開軋路機,有人在鋪地磚,有人在繃線,有人在順著線撒石灰,有人“叮叮當當”地雕鑿石頭,有人借著吸煙的工夫眯起小眼,估算這一場忙亂下來能有多少錢進到自己的兜裏。章柿走向一個五十來歲的農民。那主兒剛歇下來,正要從口袋裏掏煙。
“怪忙不是?”章柿說。
“咦,忙得還很哩。你們這,又是哪來檢查的呀?還跟著記者。”他掏出煙來,遞給章柿一根。
“我不吸煙。不是檢查的,俺是河西章的,回來給爹娘燒紙,路過,看看。”
“噢,那就是參觀的。趁現在不收門票,好好看看,下次回來想看,得掏幾塊錢哩。”
“這麼好的蒜苗,都快抽薹了,說薅都薅了,多可惜。”
“這會兒,誰還顧得上可惜。給補錢哩。國家有錢,這回擱大勁弄哩,農民都高興得呀,這一畝蒜苗,就算長好,也不一定賣得了一千塊。折騰吧,像這樣的事多折騰點,咱日子就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