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子彈貼著水麵劃出一道道耀眼的流線,慘烈的叫聲和撲通的落水聲混雜在一起。板順爺抱著腦袋匍匐在木筏上,子彈從他的腦袋上呼嘯而過,刺入江水,攪亂了一片紅彤彤的夕陽晚照。

1937年8月的一天,連綿多日的雨停了。

太陽帶著蒸騰的霧氣在天際慢慢地洇開,漫天遍野的高粱像綠色的帳幔綿延向遠方。小城被一片綠海簇擁著,靜謐得讓人心醉。佃戶靳大柱站在縣城西側北漳村的瓜田裏抱著兩個西瓜,有點迷醉地聞著空氣中甜膩膩的味道。他把瓜放到路邊然後又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瓜田。靳大柱熟練地在用手指在瓜皮上輕彈,露珠隨著瓜皮的震動輕輕地滾落,靳大柱俯下身將耳朵貼近西瓜,像一個幸福的準父親在傾聽妻子腹中的胎動。戰爭,對於靳大柱來說曾經是遙遠的,盡管那場伸手可及的戰爭就發生在並不遙遠的北方,可對於這個足跡沒有踏出過成安縣的二十五歲佃戶來說,北平、天津都太遙遠了。它們隻會出現在說書人的故事裏,或者南宮商人茶餘飯後的吹噓裏。可最近十多天來從那些逃亡者惶恐的臉上他讀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靳大柱預感到自己平靜的生活將被打破。雨水和道路的泥濘沒有阻止住逃亡者的腳步,他們像漏網之魚一樣驚慌,或車或馬或者徒步,義無反顧地奔向南方,仿佛他們的身後跟著一個窮凶極惡的魔鬼。

“日本人真的都是鬼呢!要不然大家怎麼都管他們叫小鬼子?”靳大柱想起板順爺的話。

板順爺是靳家的族長,也是靳大柱的東家。年輕時他曾經在東北伐木,他們將砍翻的鬆木成堆地裝上木筏,然後順著江水運送到下遊。當時,日俄戰爭剛剛結束。一天黃昏,板順爺和夥計們在運送木材時遇到了幾個鬼子。

在板順爺的記憶裏,那是可怕的一幕:落日餘暉下,高大的針葉林遮蔽著鴿灰色的天空,江水在落日的映照下殷紅似血,山民們粗獷的歌聲在密林和江麵上悠長地回蕩。這時,幾個黑色的影子鬼魅般突兀地出現在江岸上。那是一群山魈,板順爺恨恨地說。這些“山魈”穿著黃色的棉軍服,嘴裏哇哩哇啦地凶狠叫嚷著,上著刺刀的步槍在斜陽下閃爍著瓦藍色的可怕光澤。

“是日本人!”船老大驚慌失措地站在木筏的最前麵。

岸上,日本兵大聲叫嚷著,手裏的槍不住地胡亂揮舞。

“老大,日本人好像是要我們靠岸!”一個山民拖著哭腔說。

“不能靠岸!”船老大也失去了平素闖蕩江湖養成的鎮靜,在他們的意識中日本人簡直比熊瞎子還要凶狠,落到日本人的手裏恐怕隻能有死亡的後果!

“這群畜生是要我們的木材修築工事。”船老大加緊了撐船,木筏劃過一道優美的水線順流而下。

“嘭!”一聲清脆的槍響在山林中久久回蕩。無數隻山鳥驚惶地拍打著翅膀逃進深深的暮色中,船老大一頭紮進水裏,一股殷紅的血緩緩地在水麵泛開。

“日本人開槍了,大家快趴下!”有人大聲喊叫。

子彈貼著水麵劃出了一道道耀眼的流線,慘烈的叫聲和撲通的落水聲混雜在一起。板順爺抱著腦袋匍匐在木筏上,子彈從他的腦袋上呼嘯而過,刺入江水,攪亂了一片紅彤彤的夕陽晚照。

木筏順流而下,慘叫聲和呻吟聲逐漸被越來越洶湧的江水聲淹沒——同船的工友們變成一具具冰冷的屍體,而板順爺最終奇跡般地活了下來,日本人的子彈深深地嵌進了他的肩胛骨。於是,板順爺成了北漳村的一個傳奇,他也是這個村唯一和日本人打過交道的人。對日本人的恐懼和憎惡讓板順爺在後來的描述中夾雜了太多的想象,日本人在他的記憶裏顯得異常模糊,他們的麵孔在通紅的夕陽襯托下扭曲成了猙獰的山魈,這些山魈像舞台上的小鬼一樣跳著奇異的舞蹈,露著鋥亮的獠牙,臉上長著絨毛,窮凶極惡地在江岸上追趕著木筏。